海云楼的菜色名不虚传,可惜这顿饭吃得礼数周全,齐灯火总觉得不够自在。她悄悄点了些东西带回去,又听得店里新进了泣雪,忍不住要了一壶。
“姑娘真识货,这千山集将至,来晚就喝不着了。”小二说着,麻利地将东西装进提盒。
“我刚来不久,还真不知道呢。”齐灯火想了想道。
小二有些惊讶,抬头看了她一眼,立马又堆出笑来:“那您来得巧。千山集其实就是上巳节,但是神仙们过节自然要与众不同,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
齐灯火点了点头,又问:“那这千山集有什么不一样的习俗吗?”
“哦对,”小二拍着脑门,笑容里露出些别样的意味:“姑娘可以约上朋友一起来千山集,公子一般会赠姑娘礼物,若您也正好中意于某位公子便可回赠。两人再交换礼物,便视为定情。”
“……那不相当于花钱买了不需要的东西嘛?”齐灯火听完这里面的弯弯绕,咂舌道。
“嗐呀姑娘,”小二恨铁不成钢,“这千山集又不是菜市场,阳春三月,春心萌动,成了不少佳话呀。”
“修仙者的事,果然精妙。”齐灯火接过东西离开,总算理解了魄子的行为逻辑。
“请问是齐姑娘吗?”
被这个怯生生的声音叫住时,齐灯火正在回寝舍的路上,有一搭没一搭想着近来的事。
“你是?”齐灯火打量着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姑娘,放弃在脑海寻觅这张面孔。
“我……是左掌门叫我找你的。”她没有回答问题,只是说出了来意。
不出齐灯火所料,左星辰不可能对她神速领会“清明台”无动于衷。
“齐姑娘,请跟我来。”那姑娘慌里慌张像是生怕人跑了,反倒让齐灯火不好开溜。她于是大步走到人家前头,问道:“是这边吗?”
姑娘瞬时瞪大眼睛,惊诧齐灯火未卜先知。
齐灯火了然一笑,这姑娘就是从那个方向来的,的确是人迹罕至的“好地方”。
姑娘将人带到后迅速站到左星辰身后,谨小慎微的样子衬得齐灯火有些潦草。
“又见面了,左掌门。”齐灯火今日已经行了够多的礼。
“你不意外。”左星辰负手站在路尽头,显然对她一路的举动了如指掌。
“嘿嘿。”这扑面而来的傲慢,齐灯火实在不知道怎么答。
“百年来,我的清明台只传过三个人,你是第四个。”
“实在是荣幸。”齐灯火活学活用,小二式营业笑容爬上双颊。
“不过,能够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学会此法,你是第一个。”饶是左星辰,眼中也闪过一丝惊叹。
“侥幸……您教得好。”比自贬更高级的话术是抬高对方,齐灯火脑筋急转弯,嘴上变得更快,说完才觉得哪里不对。
齐左星辰发出的动静可以被称为冷笑,“教得好不敢当,我甚至怀疑你是否早就学会了。”
这帽子扣得莫须有,齐灯火第一时间驳:“既然您只传过三个人,不妨问问是谁教的我。”
“好,”左星辰拊掌,态度突然转变,“你天资超凡,世所罕见,听闻你尚没有师门,不如就入我星辰门,定会不辱没你的天赋。只不过……”
齐灯火承认,在他说出下一句话前,自己确实有些心动。正如左星辰所言,齐家并非修仙世家、她亦没有高人指点,不论修行长进还是行走江湖都势单力薄。
“眼见为实,我需要确认一下你究竟是否有如此天赋。”
齐灯火眉头一皱,心中警铃大作,“您要如何确认?”
“请你再施一次当日的‘清明台’。”左星辰道。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收不收徒掌握在左星辰的手上,关键的是他决计不会相信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
“‘清明台’是解咒之法,眼下无人中咒,我……”齐灯火自以为理由充分,却在左星辰面前一败涂地。
“这好办,红药,辛苦你。”左星辰回身将低眉顺眼的小姑娘招呼到两人中间,红药面对着齐灯火,睁大的眼睛中写着无辜和惊恐,清澈得让她一览无余。
她来不想那么多,未待左星辰施法便大力将人揽到自己身后,提着的食盒也脱手掉落在地。齐灯火语气骤冷:“你想做什么?”
左星辰大概已经有些年头没遇上过这种“硬茬”,咒已动心起念正如鲠在喉。
上位者的不悦立即有了发泄口,双方之间实力的鸿沟便化作倾天而下的压迫力,将齐灯火钉在原地。
“满足你的条件而已。”左星辰如是道。
齐灯火试着调动体内仙力,却发现每一处大穴都被封闭,强行运转片刻便疼痛难忍,她飞速改变对策,改为从外界汲取力量。
一人之力如同火烛,可万物蓄能,若能应用随心,便可成就照彻长夜的燎原。
当然,这不是今日的齐灯火能做到的事。
不奢望与左星辰匹敌,她只是不想如此轻易地跪伏认输。
今日明明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四野却如暴雨将至般沉闷滞涩,而齐灯火所在即是风雨来袭的中心。
齐灯火身后传来“噗通”一声,想来那个叫红药的姑娘已经撑不住了。
齐灯火压下涌上喉间的腥甜,发出一声嘶笑,看向那若无其事,脸上甚至挂起笑容的始作俑者,眼中泛起殊少出现的强烈情绪。
齐灯火所接触过的所有法术,没有一招教她该如何做。于是她握紧双拳,将自己想象成熊熊的大火,焚天噬地地前进、前进,即将掠过繁密的山林。
他自不动如山,我有侵掠如火,任他山再高又如何。
空气的温度骤然上升。
左星辰自然察觉到齐灯火周围的变化,身形出现了极细微的震颤,面上的轻蔑笑意被审视与戒备取代。
主观意志上,齐灯火确定自己感受到了杀意,只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让她喘不过气的压力蓦地消散,风吹鸟鸣一如片刻之前。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重负骤释,齐灯火来不及调整气息,整个人向前栽去。
“我说怎么没见着左掌门,原来是做亏心事去了。”黄百金声随人至,不同于往日的随和,话里明显带着刺。
“黄先生这是何意?”左星辰的视线扫过地上的两个,缓缓抬眼望着黄百金几人。
黄百金皱起眉头不语。
“老黄没别的意思,就是知道左掌门有爱才之心,但是不能操之过急。”黄百金身旁的两位应当也是天下营的授课先生,出声打圆场。
爱才?真是可笑。齐灯火默默揩去脸上的鲜血。
“是吧,老黄。”那人见黄百金不接话便有些着急。
“我的意思他很清楚。”黄百金沉声说到,朝左星辰走近。
齐灯火挣扎着刚要站起,又想起来身后的姑娘,便艰难地转过去,发现人已经失去了意识。
齐灯火唤她的名字无果,只能探她的气息——万幸人还活着。
不知左黄二人说了些什么,左星辰拂袖而去。其他两位先生将红药带走医治,齐灯火摇摇晃晃地朝黄百金拜谢。
“你如果不想与左星辰为伍,便不应该过来。”黄百金为齐灯火渡了仙力,等她调息完毕后才开口。
齐灯火知他的话有道理,舔了舔嘴唇道:“一开始还真的有点想。”
黄百金耸肩笑了几声,意味不明。
齐灯火扭头疑惑地看着他,对方一弹指,便有水珠落在她的脸上。齐灯火更加疑惑,伸手去擦才发现水里混上了殷红——是残留的血迹。
“你为什么想拜他为师啊?”黄百金循循善诱。
齐灯火歪着脑袋略作思索,“我还没有拜师,所以觉得这是个机会。”
“机会有很多啊。”黄百金语重心长。
齐灯火无法反驳。乍一看星辰门确实是个好选择,背靠大树好乘凉。可风物长宜放眼量,再好的去处若是不适合自己,最终也不过是枷锁。
“一个人只有把握住这一次机会,才会有下一次机会。”齐灯火说出了她当时的想法。
黄百金听罢也歪过头,看着齐灯火琢磨,两人的视线形成了诙谐的对角。
齐灯火与黄百金相视一笑。
“要是这么说的话,我有一个建议。”黄百金琢磨出了结果。
“什么?”电光火石间,齐灯火福至心灵,眼睛又亮起来。
“你可以拜我为师。”黄百金说这话时面部表情极为丰富,似乎有种埋藏已久的期待。
果真如此。
齐灯火心里熨帖,紧接着就“反客为主”:“请问黄先生是何门何派?”
“无门无派。”黄百金上挑的眉梢开始回落。
“那您是何家世啊?”
“小门小户。”黄百金的嘴角也耷拉下来。
“那您是什么境界啊?”齐灯火凑上去低声问道。
在谯明时,她对朝暮说过带班先生最少也是炼心境,但朝暮的表情给了齐灯火信心,所以她赌黄百金不止于此。
黄百金的表情刹那间回归喜悦,还带上那么一些骄矜,他以手遮嘴,同样低声回答:“同辉。”
齐灯火战术后仰。“你如果是同辉境,那在谯明的时候为何抛下我们跑了……”
黄百金眨了眨眼睛暗示。
“因为你不仅感应到了天魔,还发现了神魂的存在。所以你料定我们没有性命之忧,才回去搬的救兵。”齐灯火说出了她的推断,但还是觉得难以置信,“这年头,同辉境已经遍地走了吗?”
“你这是何意?”黄百金故意加重语气,“小齐我告诉你,这天下营中,除了掌学已修炼成神,到同辉的就只有我、应澄和那个姓左的,当我徒弟你可不亏。”
“是嘛,这么厉害啊,那我考虑考虑。”齐灯火也学着他夸张起来。
黄百金的背景资历她无从查证,听戢时雨说他是因为赊欠了掌学百金的酒钱而入营当的先生。但他对自己一向很好,也没有说谎的必要,齐灯火选择相信。
毕竟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这是从海云楼带的吧,”黄百金也没再勉强,看着四分五裂的食盒和散落一地的饭菜觉得惋惜,“走,我再去给你买一份。”
兴许是黄百金的话自然而真诚,像家中长辈般亲切,齐灯火莫名其妙地生出了委屈,“可惜了这壶泣雪,也不知道卖光了没有。”
“你这小姑娘还挺馋酒啊,”黄百金笑眯眯地看着她,诱惑道:“我那什么酒都有,你叫我一声师父,我送你一坛。”
“一坛泣雪就打发了,那我有点亏。”齐灯火总觉得这话在哪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