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山迎来落日,温暖而寂静的光辉铺满千万峰峦,灿烂每一道坎坷。
天下营的十个少年干脆将锅支在室外,齐灯火贡献出了所有的酒,就着熨帖的香气结束这难忘的九天。
大家默契没有提及最后一个杀夜,以及潜修的最终结果。
直到手中骨牌变为指示方向的罗盘,大家仍意犹未尽。
“哥们儿,咱俩半斤八两,算了吧行不,别为难彼此。”祝辰喝得最猛,跟着罗盘指针几乎扑在卫恒光身上,后者堪堪躲过,前者失去重心顿时踉跄。
还是陈归望一把将人捞了回来。祝辰露出虎牙冲他笑了笑,等待着卫恒光的答案。
卫恒光被两人注视,迅速点了头。
“我想跟你打一场。”江焕然的开口打破了和谐的气氛,然而很快又被圆了回来:“只是切磋,无关胜负。”
陈归望抬了抬下巴算是默许,他安置好祝辰,与江焕然御剑转场。
白舸依样询问了他的对手岳秀,岳秀的笑声清脆爽朗,答应得自信而饱含期待。
樊铭甚至没有起身,一手抱着酒坛,一手冲朝暮挥了挥,意思是哪凉快哪呆着去吧。
云凌的胜负心齐灯火早已熟稔,只不过她的三张红牌已经全部交出,输赢的意义有限。
望着他一步步走来,齐灯火的目光沉静而坦荡。
朝暮挡在两人中间。
云凌只是动了动眼皮,隔着朝暮开口:“听说,你差点成为我的师妹。”
齐灯火:“哪壶不开提哪壶。”
“即使你无缘进入星辰门,我作为掌门弟子,也有责任指点你一二。”
齐灯火的表情狰狞了一瞬,强忍着没有即刻回击。
她听得朝暮道:“凭什么?”
云凌显然窒了片刻,重复了这三个字。
“你是碧云,她也是碧云,你有什么资格指点她?就因为你有个好师门?”
“对了,相处这么久,还不知朝暮公子出身何方,师从何处?”他问了一个连本人都没有答案的问题。
“想指点我?”齐灯火上前一步与朝暮并肩,“没问题,你既没有蝉衣,我也不用式微剑,如何?”
云凌扯唇冷笑:“自当奉陪。”
相互试探了几招,云凌未动真格,齐灯火自然得心应手。
云凌给她露的第一手,是天下营法修结业考核内容——五行生灭。
每个人对于阴阳五行各有天赋,而想要获得天下营的承认,则不能拘泥于自身喜好,必须从整体把握阴阳统一,五行消长。
齐灯火曾在练功石上反复摸索,却做不到云凌这般游刃有余。
一入他的道,齐灯火明显感觉仙力调动被影响,火属法术尤其受到压制。
齐灯火的心丝毫未乱。
毕竟这些天最大的感悟,就是从战斗中学习战斗。
她直视前方,云凌站在他的五行之中排兵布阵,周身仙芒万点,仿佛阴阳生灭尽在只手。
果真如此吗?齐灯火默然垂眸。
与云凌的攻势同一时刻,是无数赤色蒲公草破土而生,在齐灯火身前快速生长。
云凌的身形一顿,被这荒诞而神奇的场景所慑。
天地之间,千万生灵,哪个不是阴阳并蓄,五行齐全?齐灯火便赌,以他云凌的道,阻不了万物并作,生生不息。
无人能阻。
两人同时发力。
“我想到了,这招就叫蒲公英华。”赤色蒲绒在夜风中飞舞,亮如星点,不啻云凌的仙芒。
云凌虽没料到她破局的方式,却也迅速有了对策。
他聚力掐诀,飞身环齐灯火一圈,仙法于不同的位点落下,一个闭锁的法阵顷刻勾连。
“好生眼熟啊。”齐灯火闲闲一抬眼,阵眼之上果然已悬了一片尖刃。
与偷人砝码的孟峡对阵时,齐灯火对此阵不甚了解,后来才知那是左星辰的成名绝技之一——星悬。
地上星图,天上星斗,覆地千尺,万刃倾泻。
云凌的功力比孟峡强了太多,此时此刻,身上还真有那么点宗师的影子。
一旁观战的卫恒光摇了摇头,“马上就没戏可看了。”
“你……怎知小齐她定会输?”祝辰吐字含糊,眼底却早已清明。
“云凌已将左掌门的功法学了大半,只是修为还不够。这星悬阵是星辰门的看家本领,一旦阵成,想破只有一法。”
“什么法?”不止祝辰好奇,朝暮和樊铭也向他望去。
卫恒光舔了舔嘴唇,觉得无可讳言:“用左掌门所创的其他功法。”
“这是什么道理?”樊铭不解道,“你莫诓人。”
卫恒光忙对她摆了摆手,“骗你们做什么?云凌亲口告诉我的。”
另一边,齐灯火找不到星图之中的破绽,只能硬接。最有把握的做法是召出式微剑,对冲头顶的星刃。
可惜有个人刚刚夸下海口。
在云凌戏谑的眼神下,齐灯火开始给自己叠加结界。
“清明台。”施法之时,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
齐灯火心中一悸,克制着回头的冲动,思考朝暮为何让自己使用此法。
难道,就因为二者同出于一人之手?
咫尺方寸,齐灯火再无犹豫的机会。
齐灯火心澄神清,气沉丹田,以清净心筑清明台,筑台者亦是登台者。
一法即万法,一人所创的功法由不同人习得,也会产生千般变化。
空中倏忽出现一个又一个涟漪,一条又一条锦鲤便从蹿出,欢实地跃上跃下。
脚下的星图明灭,已经飞下来的百千锋刃速度骤减。
“怎么可能……你居然……”看着他的对手用出自己求而不得的法术,云凌怒目圆睁。
“这是,清明台?”卫恒光亦是大吃一惊,“所以传闻是真的,齐灯火偷习了左掌门的法术?”
祝辰一拳砸在他当胸,“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呢?”
卫恒光被这一拳打得趔趄,争辩道:“不是偷,那是什么?”
“在龙泽村时,天魔控制了百姓,左星辰亲自传授此法。”朝暮捏住他的肩膀,眼神平静中透露出几分威严。
卫恒光动弹不得,气势也弱了下去:“然后呢?她就这么学会了?”
朝暮冷笑:“你该去问左星辰本人。”问问龙泽书院中,左星辰为何对无辜者痛苦视而不见,激发了她的决心。
卫恒光呐呐无言,但见不远处星辰碎裂,阵法坍圮,齐灯火转守为攻。
“云凌公子还有什么要指点我的?”齐灯火看他那强作镇定的样子,只觉一报还一报。
“好,很好。” 云凌咬牙平息自己的不甘,“还有最后一式,名为寰中。”
话音刚落,齐灯火便觉天旋地转。
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正是他在撷缨会上,对祝辰使用的法术。
亲身经历与隔岸观火,两次的体验完全不同。头晕目眩、站立不稳齐灯火尚能忍受,不妙的是细细密密的痛楚从心脏传开,漫过千肢百骸,齐灯火屈膝半蹲,双手捂住胸口。
她不禁在纳罕祝辰当初是如何做到的。
祝辰也确有说法,急得冲她这边吼道:“小齐,他的寰中针对的是人的灵魂,别关注表象,坚定你的本心!”
卫恒光再次摇头,“齐姑娘已经很厉害了,只不过在云凌……”
刹那间,寰中停滞,万物静止。
世界如翻了一半的书页,卡在行与行之间。
唯有两人如同脱离卷轴的句读,游走在时间的缝隙。
齐灯火双手扶膝,带着仍未消除的疼痛望向这个世界。
等她回过头,朝暮已近在咫尺。
他一手揽过齐灯火的肩,一手沾了些酒浆,弹指间已精确地落在云凌眉心。
“还好吗?”朝暮的目光柔和而关切。
齐灯火微微点头,更多的还是不可置信,“你……可以停止时间?”
“嗯。”
朝暮抬眼,山风起自两人身侧,翻动了世界这本鸿篇巨制。
“只不过在云凌面前还是……天哪!”卫恒光惊讶地张大了嘴。
上一刻还胜券在握的云凌扭动起身体,以极其滑稽的步伐在原地起舞。
吃惊的不仅是卫恒光与樊铭,还有比试归来的几个剑修。
“云凌他怎么了?”江焕然看了半天也没看懂。
祝辰抑制不住地嘴角上扬,“兴许急火攻心,被反噬了。”
齐灯火从不适中缓过来,“你对云凌做了什么?”
朝暮扶着她站好,脸上的笑容意味不明,“让他也转几圈。”
齐灯火试图理解,却听到另一边传来惊呼。
所有人握有的骨牌皆已消失,大业山潜修落下帷幕。
一道温柔的女声传入众人耳畔。
“恭喜各位完成大业山潜修,秘宝即将发放给各位,请各位尽情许愿。”
沉默了九日的大业山第一次以人声形式与所有人对话,或许也是此生最后一次。不知为何,齐灯火却觉得这个声音熟悉,甚至有些依依不舍。
一片白雾将夜色吞尽,齐灯火听到她问自己所求为何。
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刚刚结束的比试,扪心自问她发挥得不错,只有最后一式寰中未能拿出对策。与云凌相比,齐灯火唯一缺少的就是可靠的师门。
于是她又想到了自己的便宜师父,目前为止黄百金给予她的全部指导就是那本颠三倒四的秘籍,可是与左星辰相比,齐灯火心中自家师父更胜一筹。
还有什么呢?她的亲人与朋友。只不过,祈求大业山保佑他们实在荒谬,齐灯火索性换了一种方式。
“我希望,能有足够的力量守护我的父母、朋友,还有……朝暮。”
齐灯火不确定大业山是否认真听取了她的愿望,当那白雾凝出实质,她伸手向前,便从白雾中抓到了属于她的战利品。
又是一本……秘籍?
白雾散去,齐灯火已站在入山时的圆坛,下行之路的尽头,大业山的结界豁然洞开。
“火儿!”熟悉的呼唤让她心潮澎湃。
齐灯火回头望向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面孔之上闪过或惊喜或释然的表情。
她心头的欢畅开始回落。
“火儿你看,我们每个人都有仙石!”戢时雨雀跃道。
这意味着他们赌对了。
大业山赠予的每一块仙石都蕴含着纯粹而洁净的仙力,仙石对于碧云境以上的修仙者助益很大,而大业山赠予的每一块仙石都蕴含着纯粹而洁净的仙力,价值远非寻常仙石可比。
戢时雨注意到好友的心不在焉,“你找什么呢?”
“朝暮啊。”齐灯火当即接道。
戢时雨却道:“朝暮?是谁?”
一阵凉意爬上脊背,齐灯火过了半天才开口:“你不记得了吗?”
戢时雨被她突如其来的严肃惊得眨了眨眼,从头回想一遍才道:“火儿你是不是记错了啊。”
齐灯火的心已经凉了半截,还是硬着头皮上前询问其他人,得到的答案却如出一辙。
“火儿,潜修结束了,咱们可以出山了。”戢时雨见大部队已陆续动身,带着些小心翼翼道。
齐灯火下意识点了点头,游魂似地跟着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回身抬眸。
戢时雨又是一惊,忙问:“怎么了?”
“时雨,你先走吧。”齐灯火做出决定。
“什么?那你呢?”
齐灯火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你出去先找符衔山,若是问起来,就说我……去确认一下封印。”
“我跟你一起。”
齐灯火摇摇头,回望戢时雨的目光坚定。
戢时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朋友一旦下定决心,便无可回转。
目送戢时雨离开,齐灯火原路返回大业山。
她无法就这样抛下他,无法就这样背弃刚刚许下的心愿。
齐灯火按其所言,先去了地魔封印处,只见一切如常,岁月静好。
一轮弯月似钩,点点星斗缀于万千雪峰之中。
她就这么空望着大业山的夜,心中盘算出无尽可能,却都无法解释他为何会再次消失。
从龙泽书院离开后,他也是这般消失在所有人的记忆中,如一滴水汇入江河般不留痕迹。
她御剑掠过几日来所行的山路,寻找后否定了一个又一个可能。
齐灯火迫切想要得到一个答案,哪怕是守护神这样荒谬的解释,只要是朝暮亲口所说,她就愿意相信。
石碟杳无音讯,而她也将所有的可能找遍。
再次落于入山圆坛上,齐灯火不知时间过去了多少又还剩多少,她只想大声呼唤他的名字,以求得对方的应答。
最终没能宣之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