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还未降临,缥缈的云雾向着殿宇涌去,夕阳染着云霞铺满了整个天空。
姜稚鱼坐在空无一人的青庐,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攥紧,殿外既没有丝竹鸣乐,也没有宾客贺喜,静得恍若只有她一人。
远处钟声照旧响起,戌时七刻,早已过了约定好的时间,为何还是这般寂然无声?
是——
失败了吗……
未知的等待让姜稚鱼越发惶恐不安,几近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她揭开红盖头,站起身,摸索着往门边走去。
门被从里拉开,长长的裙摆逶迤在地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姜稚鱼提着裙裾踉跄着,不敢快走也不敢慢走,心里既害怕又存着几分希冀。
刺着鸾凤的宽大衣袖被风扬起,裙裾飞扬,一颗颗晶莹圆润的珍珠散落在身后,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无人阻拦,一切都很顺利,顺利到姜稚鱼有些不可置信。
直到她被绊倒在地。
头上的凤冠摔了下来,发髻凌乱,珠钗四落,锦缎鲛纱织成的霞帔从肩上滑落,悬挂在最低端的金玉宝石坠子“当啷”一声砸在地上。
深吸了一口气,姜稚鱼压下心中的畏怯,屈起膝盖,指尖颤抖着向前摸去,黏腻的触感让她瞬间瘫软在地。
那是一具还残留着生前余温但却没了心跳呼吸的尸体。
可姜稚鱼不知道,她的双眼处覆着一层白纱,什么也看不见,唯有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仿佛在提醒着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强烈的不安与恐惧铺天盖地般将她淹没,姜稚鱼愣怔片刻,终于忍不住将头埋进臂弯里,咬紧了袖口哭出声来。
“闹够了没有?”
一道沉静静的嗓音自身后缓慢地响起。
音色空灵清透,声调却十分舒缓闲适,像冰面下潺潺流淌的春水,夹杂着股极冷极淡的韵味。
好像是个极年轻的男人,又好像是个少年人。
脚步声越来越近,姜稚鱼手撑着地一点一点往后挪,却无法阻止来人的逼近。
她双手握拳抵在胸前,惊弓之鸟一般将自己缩成一团,似乎这样就能多一点安全感,但那点安全感比纸都要脆弱。
“不要……”
被恐惧支配的心脏快速跳动着,姜稚鱼听到自己发出小声而绝望的呢喃。
“你总是这样。”
他慢慢走到姜稚鱼面前,居高临下地晲着瘫软在地上的少女,看着她满脸泪痕,湿漉漉得像是被雨打湿的棠梨花,神情漠然。
“我以前是不是同你说过,哭,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他轻叹了一声,伏下身半跪在姜稚鱼面前将她抱在怀中,握着她的手替她擦干净上面沾染到的血污,动作轻柔却不容反抗。
随着他的靠近,姜稚鱼仿佛陷入了一片冰霜雪月的气息之中。
好似落梅压进了旧雪里,弥漫开淡淡的疏离冷香。
她忍不住地厌恶,偏过头去:“——滚开,我要走,放我走!”
“走?”他捏住姜稚鱼细小的下颌,将她的头硬生生扭过来,“走去哪?”
霞光凄艳,映在男人银灰色的虹膜上,瞳孔隐约透出一点刺破残阳的暗红,仿佛凝涸的血滴落入流动的水银之中,渐次晕开。
男人冰凉的指腹隔着白绸抚上她的眼睫,食指上勾用力一扯,一字一句缓慢道:“告诉我,你想去哪?又能去哪?”
白色的绸带飞舞在半空中,徐徐落下,血沿着边角一点点浸染,直至完全浸透,再也不复原先的轻盈洁净。
被他抱在怀里,姜稚鱼浑身抖得厉害,拼命拍打着想要离他远远的,却又被轻而易举地镇压。
手腕上的兰铃在挣扎下不断作响,姜稚鱼哭求道:“你知道,我不喜欢你的,真的不喜欢,你放过我吧,算我求你了……”
“你以为我会在乎?”
他不需要姜稚鱼喜欢他。
男人微笑着看向姜稚鱼,用一种平静柔和的语气陈述道:“你即便再如何不愿,合该、也只能是我的。”
不是,不是……
姜稚鱼头脑越发昏沉,但却没人比她更为清楚地知道——
她不属于任何人,她只是她,只属于她自己。
姜稚鱼咬了一下舌尖,神思清明后忍下怯意,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很坚定:“我只属于我自己。”
“属于你自己?”男人自上而下打量着她,眉眼之间出奇的沉静。
他微妙地停顿了片刻,并没有露出什么不悦或者嘲讽的表情,只缓缓地,缓缓地弯起唇角,朝着姜稚鱼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可是你有什么权利,又有什么资格呢?”
虽说姜稚鱼看不见,可在她听来,那语气几乎是一种介于残忍与怜悯之间,慵散的讥诮。
“我——”
姜稚鱼被他气得浑身发抖却无可奈何,毕竟如今已经没人会在意她的情绪了。
她夹杂着哭腔怨恨道:“我真的恨你……”
“你恨好了,我不介意。”男人垂下眼,目光掠过雪白,停留在那颗细小的红痣上。
经过刚刚一番挣扎,姜稚鱼脚上的罗袜已然半褪不褪,从裙摆处露出一截白嫩莹洁的足腕。
脚腕内踝处缀有一点殷红,宛如雪中红梅,随着挣扎的动作时隐时现,骤然沁出靡靡艳色,撩人心魂。
男人移开目光,慢慢开了口:“我想,你以后讨厌我的机会,应该还会有很多,不差这一次两次。”
“可今日是我们的成婚大典,鱼鱼为什么想要到处乱跑,”他松开了手,指尖触着她被蔻丹染红的甲片,顺势而上抚摸而去,“是以为我不会生气吗?”
刺骨的寒意引得稚鱼脚背弓起,往上颤了颤,想用另一只脚踹他,却被人牢牢握住足弓控在掌心。
冰凉的指腹带了点恶劣的性质按了按那粒红痣,缓慢地轻捻着。
直到洁白的皮肉宛如胭脂入水般弥漫开奇异冶艳的绯红后,才松开手细致地替她套上罗袜。
等将那抹艳色压下后,男人目光落在那张充满怨恨与畏惧的脸上,低眉敛目道:“还是因为人多,觉得害怕?”
“是我不好,没有考虑周全,”他口中说着歉意之词,声调里却带着漫不经心的凉薄,“鱼鱼胆子一向都很小的。”
“不过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了,”说到这里他语气一缓,声音变得温柔缱绻了起来,“鱼鱼喜欢吗?”
“你说什么?”
并非是姜稚鱼多想,而是以她过往的了解,这句话不可能如他所说的那般简单,再结合不久前才碰触到的满手黏腻……
姜稚鱼一下呆住了,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细白的手指拼命抓紧了他的臂膀,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去:“你、你到底做了什么……”
男人扫了一眼姜稚鱼腕上的兰铃,轻轻笑了一声:“鱼鱼是明知故问还是没听明白?”
他慢慢伏低身子,更加凑近姜稚鱼,贴着她的耳朵不紧不慢地又重复了一遍:“我说,不会再有宾客了,因为他们都死了,这下,听懂了么?”
男人语带惋惜,但莫名的,就会让人感到其中极其细微的、难以捉摸与察觉的淡淡愉悦。
姜稚鱼神情恍惚,眼睫紧张不安地飞速颤动着,杏眸中盛着无尽的惊惶与哀色。
良久,她才颤抖着嗓音,像是不敢相信一般轻声问道:“都死了,为什么……”
“你不听话总是惹我生气,我心情会不好。”
“这原本是一场喜宴的,”他敛了笑意,表情和声调一如既往地平淡,只静静看着她,“若你不乱跑,他们会活得好好的。”
“除了我,没人能护你,你早该听话一点。”
男人伸手将她额前被泪水浸湿的发丝挽向耳后,低下头,用鼻尖轻轻蹭了蹭她的眉心。
虽然在极力克制,但仍忍不住露出一点刻薄来:“所以要怪,就怪你自己好了。”
滚烫的泪水如珍珠般一颗一颗不断从少女眼眶中涌出,像一尾搁浅的鲛人,氲生出一种令人心惊的稚弱美感。
姜稚鱼嘴角微微抖动一下,扯出一个几近于无的弧度:“你想要我愧疚自责,对吗?”
她拽着男人胸前的衣襟,半直起身,明明是一双浑浊如死水的眸子,却被霞光映得那般绚丽动人。
眼里是憎恨,是痛苦,是屈辱,是不甘,像蹚过汩汩不绝的幽暗长河却依旧永燃不灭的焰火。
那样的耀眼,囊尽了坤舆乾象,却独独没有他。
“我不会,因为——”
她一字一句,坚定不移:“你才是那个最该死、最该被千刀万剐的罪人!”
纷纷扬扬的雪粒子落了下来,是入了三冬的第一场雪,漫天匝地,绕过细白的脖颈吻上少女的唇角,又轻又柔,最后,融成一滴细小的水珠。
男人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没有再说话,冰凉的指腹划过湿润的脸庞停在姜稚鱼紧抿发颤的唇上,慢条斯理地揉着她的唇珠。
那双手生得极好,骨节如玉,清癯修长,如同上好的白瓷,精致漂亮。
劲瘦冷白的腕上是淡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约隐约现,蜿蜒而清晰,透着几分雪覆苍山独枝寒梅的雅致与冷淡。
然而此刻,却做着这般堪称下流不堪的举动。
或许这次是真的有些生气了,男人指尖的力气有些大,姜稚鱼惨白的唇上慢慢浮起了血色。
见他这般欺辱自己,积攒已久的委屈和怨恨在此刻占据了上风,姜稚鱼情绪崩溃,忍不住狠狠咬了他一口。
似乎是感觉不到疼痛,男人眉目不动,安安静静看着她,任由她发泄,过了一会才扣住她的下颚,稍稍使力将湿漉漉的手指从她口中抽出。
洁白如玉的指腹上已然多了个月牙般的齿痕,此时正慢慢往外沁出殷红的血珠。
他撇了一眼,浑不在意地将血当做女儿家的口脂抹在她的唇上:“唇脂都掉没了。”
这一次,姜稚鱼没有躲,却像疯了一般拼命去抓他的脸,男人锢住她的手轻轻摩挲。
“今日大婚,破相了,会不吉利。”
不吉利?
难道杀人吉利?
见血吉利?
泪水已然蔓延到眼眶,姜稚鱼笑了一下,手松了力从他肩膀上滑下来,语调发颤:“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她从没有一刻像这般既怨又恨,怨自己识人不清,恨自己无能无力。
“嗯,我是。”男人看了姜稚鱼一眼,倒也不反驳,像是并未把她的言语放在心上。
他侧过目光,视线再一次定在兰铃上。
只片刻,蛰伏已久的病态偏执无法抑制地再次冒了出来:“所以,鱼鱼要看紧我一些才是,千万别让我发了疯。”
否则他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譬如往日里经他手的种种,又譬如——今日。
姜稚鱼紧抿着唇,不愿再搭理他。
男人无声笑了一下,冰凉的手隔着柔和的喜服贴上她的后背,顺着一节一节的脊骨不疾不徐地往下抚去,最终停在腰间。
微凉的薄唇轻轻覆在了她的眼角处,将多余的眼泪吻去,又从眼角顺着脸颊一路吻到哭得红通通的鼻尖,最后落在那被揉得艳红饱满的唇瓣上。
突然的举动弄得姜稚鱼惊疑不定,眼瞳猛地一缩,只愣了一瞬便奋力挣扎了起来。
男人的力气很大,姜稚鱼下巴被他捏住,整个人都被牢牢禁锢在怀里,雪白纤弱的脖颈向后扬出一个极其惑人的弧度。
因为极度恐惧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姜稚鱼的身体不停颤抖着,又惊又怕,可怜极了。
只不过这次,男人没有更多的耐心,完全不顾她的挣扎与恐惧,甚至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微微加重了声音:“别乱动。”
这是个极具侮辱性的动作。
姜稚鱼抓紧了他的前襟,闭上眼,恳求的话压不住地从哽咽中溢出:“……不,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对我,求你了……”
所有的哀求都被置之不理,只余无穷无尽的绝望不断撕咬着她的灵魂。
这一生,她所求不过是愿平安,愿顺遂,愿常见,可惜身后是暗无天日的深渊,等不到黎明。
“鱼鱼,要乖一点。”话音刚落,冰凉的舌尖便抵开她的唇缝迫使她张开了嘴。
唇齿之间是柔软冰冷的触感,姜稚鱼睁大了眼,无声地流着泪。
慢慢地,她听到了细微的衣衫摩挲的声音,可被吻得太深,难受极了,只能发出细微、痛苦的呻吟声,什么也做不了。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谁能来救救她,无论是谁都好……
耳珰晃,佩环响。
她不再反抗挣扎,只浑浑噩噩地趴在他怀里,乖乖地看着他抽泣,可露出的那截赤裸的小腿,仍在不自觉地发着抖。
看着乖顺下来的新婚妻子,恍然间,男人忽然想起当初贺兰殊对他说过的一句话:若无你横插一手,他们本是佳偶天成的一对眷侣。
佳偶天成?
眷侣?
男人缓缓笑了。
那……又如何呢,一个死人拿什么和他争?
他不介意自己的新婚妻子憎恶他,怨恨他。
可事实上,他停下亲吻的动作,垂首,柔声道:“说你爱我。”
“……我爱你,”姜稚鱼魂不守舍,抖着手臂去攀男人的脖颈,一边哭一边摸索着去吻他的眉眼,断断续续地说着,“……我爱你……”
声音越来越微弱,明明在诉说爱意,却像不慎落入蛛网被牢牢黏住的蝴蝶,正在向外界拼命地发出求救声。
一遍又一遍,但也仅此而已。
意识渐渐模糊,在坠入黑暗的那一刻,一道紫雷破空而来,声震寰宇,就这般劈开浑浊轻轻托住了她。
床榻之上,姜稚鱼手指微动,猛然间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