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个不停,残枝败叶被雨打落了满山,同杂乱的树藤纠缠在一起。
姜稚鱼不敢回头,沿着崎岖的泥路,跌跌撞撞往山下跑。
山间密林丛生,天上还在下着瓢泼大雨,雷光涌动,到处都是泥泞。
姜稚鱼浑身湿透,深一脚浅一脚,穿过一大片及膝高的杂草丛,在下坡时不小心踩空顺着山坡一路滚了下去,栽进了灌木丛里。
膝盖钻心地疼,脸上也被斜坡上的树枝刮出了一道细长红痕,顾不得满身脏污,姜稚鱼忍着疼痛立刻爬了起来。
越往下,山势就愈发陡峭,再加上深山里的雨夜更黑更暗,几乎是寸步难行,等她终于从树林里钻出来时,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了。
山脚四周尽是高矮不齐的杂树,没有一户人家,只有一条溪流蜿蜒奔涌,靠近溪水边缘的是巨大的鹅卵石、沙石和杂草。
清脆的铃声从远处传来,时有时无,断断续续。
姜稚鱼听着铃声,顺着水流方向往下走,远远看见一只趴在飞檐翘角上的屋脊兽,被婆娑重叠的树影遮掩着,若隐若现。
这是跑出来了吗?
姜稚鱼擦了擦下巴上的水珠,更加小心,徘徊许久才迈着步子往前走。
等走近了才发现,原来藏在林子里的是一处荒废已久的破败寺庙。
寺庙不大,淡绿色的参天古树从灰白的墙头里探出繁茂的枝干,将蓝灰色的寺脊遮得严严实实,角落和屋檐都布满了灰尘,在黑夜里看久了略显得阴沉。
姜稚鱼推开半掩的院门,进去后,从里关上。
院门正对着佛堂,只此一间,并没有多余的僧寮禅房。
进了佛堂,姜稚鱼紧绷着的身体瞬时一松,直接瘫坐在了庙里的破蒲团上,身体一动不动,软得像滩泥。
跑了这么远,应该不会有人再追来了吧,即便有,她想,她也再没有力气逃跑了。
一双空洞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外面,姜稚鱼脸色苍白得如同一个失了鲜活、被随意丢弃在地上的陶瓷娃娃,仿佛稍微用力一点就要碎掉。
这一场雨不知道还要下到多久。
过了一会儿,她慢慢伸出手,宿灵玉在她掌心已然四分五裂。
目光怔怔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姜稚鱼眼睛微微睁大,眼角不自觉泛着红,整张脸都漾着一种雾中琼花的纯美昳丽,像是三月的桃花绽在枝头,既凄既艳。
无法抑制的悲伤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片刻,她有些茫然地想到,往后,她可能便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这样一场突如而来的遭遇毁掉了所有。
她不明白,这十几年来自己一直待在抚水,因为结界,连院子都极少出过,更别提得罪过什么人。
若不是要寻余下的璃火来延续性命,她恐怕此生都会困在这一方院庭,难以出去,根本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费功夫,专门寻到这偏僻的地方,只为杀她,杀她一个灵力低微到不值一提的人。
姜稚鱼手心死死攥着碎玉,任凭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原因。
或许缪灵前辈知道,但现在没人告诉她答案了,或许以后她会查清这件事情,但前提是,她要能活到那个时候。
外面的雨滴打在黑色的瓦片上,噼里啪啦,姜稚鱼回过神来,抱着膝盖深深吸了一口气,朝周围看了看。
映入眼帘的是满目疮痍、杂草丛生。
这是一座早已废弃了的旧庙,墙上的壁画也已斑驳不清,庙中央供奉着一尊主佛像,前面是一些小的木雕神佛像。
它们面前不再有香火,反而因为无人管问、供奉而渐渐风化剥蚀,痕迹明显。
决定在此落脚后,姜稚鱼没有犹豫,打起精神,擦了擦眼泪从地上站起来。
她半弯下腰,朝着佛像虚虚浅拜了叁下,吸着鼻子语带哽塞:“深夜叨扰,还望神佛见谅,容我借宿一晚……”
在她弯腰的瞬间,佛像背面骤然裂开三道裂缝。
估计是太长时间没人打扫,这些佛像上面全是蛛网灰尘。
姜稚鱼用袖子随意擦了擦,扬起的飞尘顿时呛得她咳了好几声,直到勉强干净才裹着一身漆黑的斗篷蜷缩在案桌旁,稍作休息。
汹涌的疲惫如潮水般涌出,姜稚鱼带着雾气的眸子很快闭上陷入沉睡,滑腻白皙的脸上慢慢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庙里只余下浅浅的呼吸声。
迷迷糊糊时,挡风的破旧木门“哐当”一声被推开。
狂风连带着雨丝从大开着的门外扑入,洇湿了一大片干地。
姜稚鱼睡得本就不安稳,这一下直接被惊醒。
她扶着案桌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只是久卧不动的身体太过僵硬,再加上之前跑得太快太急,腿脚发软,还没站稳整个人就又跌坐了回去。
恐惧和紧张让姜稚鱼忍不住地胡乱揣测,她紧紧捏着兜帽,纤细玲珑的指骨发着颤。
是那个人……
追来了吗?
庙门被人推开后,进来男男女女大约十几个人。
其中一个穿着靛蓝长衫的年轻男人走得极快,走近了才猛然瞧见佛像旁似乎还卧着一个人。
“欸,这里好像还有个人!”
前方倏地传来惊讶的声音,一群人都停在庙门口静观其变,不过仗着人多男人也不怵,不但走得近还打算仔细瞧一瞧:“这荒山野岭的,你是哪个?”
“娘,会不会是什么吃人的精怪……”
空荡荡的破庙回荡着清脆的童音,男人挠了挠头心里发虚,被唬得往后退了一步。
过后又觉得失了脸面,于是朝妇人怀里的女童吼道:“混孩子,胡说什么呢!”
被这么一吼,小孩吓得抱紧了手里的布老虎,连忙往妇人怀里躲了躲,哭出了声。
哭声呜呜咽咽,妇人只得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喏喏着:“对不住、对不住……”
文兰芝低垂着眼,默默忍下这口气,她隐姓埋名这些年,行事极为低调,虽说孤儿寡母的,但不惹事也不怕事。
然而令她心惊的是,这段时间,她操纵蛊虫的能力渐渐衰退,蛊术大不如前,这让她不得不处处忍让以免惹祸上身。
这一番吵闹下来,姜稚鱼紧绷着的神经也跟着松懈下来,只要不是来追杀她的便好。
垂落至腰间的青丝被风吹得高高扬起又扫过眼尾,姜稚鱼忍不住眯起眼。
她将身上的斗篷又裹紧了些,只漏出一双杏眼仔细瞧着外面的动静,小心极了。
幸而斗篷宽大,将她的脸和身体都裹得严严实实。
“我只是来躲雨的,不是什么精怪……”
没有了依靠,再加上身体和心理的双重疲软,让姜稚鱼只能弱弱出声辩解,可惜她声音轻若蚊鸣,只怕没几个人能听清。
其实这也不能怪她。
从小到大,除了缪灵前辈,还有幼时那个只有一面之缘说话却莫名其妙的小少年,姜稚鱼根本就没见过其他的人,更不善与人交流。
一时见了这许多人,难免生了怯,连话都说得不甚清晰。
看着一群人挤在门口踌躇不前、面面相觑,其中不乏有之前同行的修士者,走在最后面的黑衣少年,眼里流出点儿不耐。
少年姿容俊秀如玉,皮肤白皙光洁,年纪不大,约摸十七、八岁,身材却十分颀长高挑,瞧人的时候,眼里总有些许的倨傲和轻狂流露出来。
他腰间佩着一柄唐刀,从半指黑色手套里伸出的指节寡白削瘦,因为没有太多肉,骨感强烈,根根分明,看着似乎要比旁人细长许多。
莫不是被之前的事吓破了胆?倒还真是一群怂货。
宿姜扯着嘴角微微嗤了一声,眉睫黑若鸦羽横生一股子锐气,指尖搭在刀鞘上点了两下,忽然开口:“让开。”
动作利落地推开前面的人,少年身高腿长,几步便越了过去。
而后驻立在庙中,白皙的指尖凭空出现一道符箓,黄符一下飘到空中,上面金色神光翻涌,只片刻功夫又恢复成原样。
宿姜两指夹住符箓往怀里一揣,经过姜稚鱼时抬了抬眼皮,斜斜打量了她一瞬便径直走了进去。
围在门口的人看到驱邪符并未异常,互相看了一眼便紧跟着少年陆陆续续走了进去。
“刚刚问你话,怎么不应声?”
那男人见状,胆子顿时大了起来,伏下身拿剑柄戳了戳她:“大晚上的,就你一个人,难不成是干了什么坏事,心里有鬼?”
姜稚鱼不敢乱动,双手紧张地攥着膝盖上的裙摆,掌心渗出细细的汗珠,裙子被捏出了两朵羞涩的花骨朵。
这话自然是污蔑,可她实在不知如何回答。
难不成要告诉他,自己前不久莫名其妙被一个连脸都没看清的人拿剑差点划了脖子,一路逃到此处吗?
一想到缪灵前辈因此神魂消散,姜稚鱼便更觉委屈难过,偏她怕得要死又不敢反驳,眼泪不知不觉就这样掉了下来。
她低着头,死死咬着手指,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哭得却很克制,实在忍不住了才偶尔泄出点压抑的哭声。
“哟,还是个小姑娘,一个人躲在这儿,胆子不还挺大的嘛——”
男人拉长了语调觉得稀奇,拿剑就要去挑姜稚鱼的帽兜。
眼见着帽兜要被挑落,姜稚鱼有些惊慌失措,也顾不得手会不会被剑割伤,条件反射之下就想伸手去阻拦。
就在软白的掌心即将要碰到剑刃之时,一道讥诮的嗓音陡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