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风已经透着些凉意了,桂树繁花的香气留驻在西风,熏染着衣襟与袖摆。
宿姜用手遮了一下眼睛,站在游廊的亭子外面,肩膀向后拉伸活动了一下筋骨:“这些天一直都被关在牢里,久了,感觉骨头都要生锈了,这猛一出来,倒还有些不适应。”
少年歪斜着靠在栏杆上,额前的黑发被风吹拂,微微扬起稀碎几缕,琥珀色猫眼蕴着的潋滟华光随之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走到姜稚鱼的身边,和她并排站着,手里惦着一块小石子,懒洋洋地倚靠在围栏边上。
见旁边的人久久没个反应,拿胳膊肘碰了碰她:“发什么呆呢?”
“啊?”姜稚鱼一下子回过神,“噢,我是在想既然宿姜你已经出来了,不若今天好好休息一下,明日我们就动身去孟津,你看怎么样?”
她在玉河实在是耽搁了太长时间,真的怕再出什么意外,还是早早出发的为好,也算是解决了心头的一件大事。
等取了璃火,她便回抚水。
“也不是不行,”宿姜挑眉看了她一眼,开玩笑似地问,“对了,你要和那个叫什么、什么亓官绥的道个别吗?”
“毕竟我听府里的人说,说他啊,对你无微不至,好得很呐。”
宿姜说这话的语气带着调笑玩味,也就是姜稚鱼比较迟钝,听不出来,可若是旁人,怎么听,都会觉得这话里话外透着一股子阴阳怪气的意味。
“也没有那么夸张。”听宿姜这般说,姜稚鱼有些害羞。
其实真正待她无微不至的,是那群说话温温柔柔脸上总是带着笑意的姑娘们。
宿姜瞧着她粉白面颊上那抹碍人眼的红晕,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嗓音倒是如往常般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慵散:“是吗?”
他默了会,忽然鬼使神差地反问了一句:“那你害什么羞,难不成是喜欢上了人家?”
姜稚鱼愣了,不明白宿姜为何会说这样的话。
她微微仰起脸,说:“我刚刚是有些害羞,这个不假,但我并没有像你说得那样喜欢上了他。”
怎么可能会有人相处不过短短几天,就轻而易举地喜欢上了对方,可能有,但姜稚鱼不是。
她想了想,又如实道:“不过这段时间真的多亏了时绥,否则我一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时绥?”
宿姜登时笑了一下。
明亮的光线透过木构黛瓦顶,洒在少年干净鲜活的眉眼上,朦朦胧胧得像是镀了一层瑰丽夺目的色彩。
他的眼尾微微上挑,眉目秀美如含苞玉兰,瞧着既天真又邪肆:“他的字?”
姜稚鱼红唇微张:“嗯,他的字。”
过了一会儿,姜稚鱼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朝着宿姜竖起食指,左右晃了两下:“不过,宿姜,你还是不要直呼其名的为好,因为我听别人说,这样是很不礼貌的一种行为。”
宿姜转身,背靠着围栏,轻哼了一声:“是吗?”
“是的,这还是时绥告诉我的。”姜稚鱼漆黑的眼睛微抬,“噢,对了,还有苏道友,他也帮了我许多。”
虽然她还是有些怵他,但这并不影响她心里对苏道友的浓浓感激之情。
宿姜面无表情,轻轻扯了扯嘴角,脸庞闪过一丝不符合他气质的阴郁,顷刻消失仿佛错觉。
呵,这才几天,关系就如此之近了,时绥时绥,叫得倒是挺亲切的。
他往后退了一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用调侃的眼神睨着她,声调却冷了下来:“姜稚鱼,你可以啊,这才几天不见,倒尽跟人学了些无用的繁文缛节。”
姜稚鱼身体前倾趴在围栏上,两只手撑在脸颊两侧,不明就里,稍稍偏过头,迷迷糊糊地问道:“怎么了?是不好吗?”
阳光斜斜向下一直照到她的脸上,眉眼如画。
久了,白绢似的皮肤染上一层妩媚艳丽的红,清纯柔美里便带了逼人的艳色,叫人移不开目光。
春色不堪折,棠梨花簌簌,当如是也。
宿姜隔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没事。”
姜稚鱼又慢吞吞地转头去看池里的游鱼。
水里的鱼仿佛被定住,呆呆地停在哪里一动也不动。
姜稚鱼眨眨眼,弯腰从地上的鱼食盘里抓了一把鱼食撒向鱼群。
红色的锦鲤立即争前恐后地抢食着,姜稚鱼弯起眼睛又撒了些。
她今日梳了秀雅精致的单螺髻,最上面斜斜插着一支简单的碧玉琅簪,串着珠子的浅色流苏随意地垂在肩上,显得清纯乖巧,十分讨人喜欢。
其实姜稚鱼不大会挽发。
在抚水,那头浓密如海藻般的长发虽偶尔会用绳子松松系着,但多数情况下只是随意披散在腰间。
可自从来到玉河后,那群友善的姑娘总会每天换着花样给她簪发。
宿姜盯着她头上的发簪,安静了半响,将手里的小石子弹向湖面。
石子像飞得一样刺向水面,连续漂出好几个水花,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她唯一的选择,她已经有了其他可以倚靠的人,而且那些人似乎比他要出色。
至少现在是这样。
宿姜心里忽然生出了些微妙的不甘心。
这种不甘心的情绪持续发酵,最后像寒冬腊月中的炉火慢慢冷却,熄灭,只余灰烬。
他敛了眸色,低下头嗤笑一声,长长的羽睫在日光下添了层暧昧的玫瑰金色,又从琥珀色的猫眼里流出来:“随你,我先回屋睡觉了。”
话音刚落,便抬脚离开了,半点犹豫也没有,仿佛一点也不在意她对别人的态度如何。
姜稚鱼的裙摆被他离开时带起的风掀起一个美丽的弧度,又优雅地落了下来。
她仰着脖颈,看着宿姜渐渐远去的背影,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双唇振颤着,张了张口,最终又紧紧闭上。
为什么觉得宿姜临走前的表情好像不如刚才那般开心,是自己哪里说错了话,惹到了他?
是因为自己吗……
姜稚鱼站在原地呆呆想了一会儿,还是没能想明白,又低下头盯着湖里啄食的鱼。
虽然她分不清楚宿姜是不是在对自己不悦,但还是觉得有点点儿难过。
她闭上眼吸了吸鼻子,想要极力忍住这种情绪,只是那双漆黑透亮的双眸里最终还是蓄满了泪水,衬着鼻尖的那点红意,别提有多可怜了。
在眼泪即将落下来的那一刻,姜稚鱼连忙抬手,用手背一点点把眼泪抹干净。
趁着时间还早,姜稚鱼回屋把自己杂乱繁多的行礼好好收拾了一下,归纳整齐后放在储物袋里。
等收拾齐全,姜稚鱼低下头,晃了晃手腕上的兰铃。
想着,既然明日就要离开此处了,那无论如何都要先提前去拜别一下的。
毕竟时绥帮了她许多,经此一别,往后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
等考虑好,姜稚鱼看了一眼香篆,发现竟然已经申时了。
她连忙出了门,临走时还去隔壁敲了敲门,可惜屋里的人就是铁了心不搭理她。
姜稚鱼咬了咬唇,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她已经摸清了宿姜的作息,知道这个时辰他肯定没有睡。
可她还是将声音放软,轻轻道:“宿姜,我先去找时绥了,你若是累了便好好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你了。”
说罢,一步三回头地慢慢离开了。
在听到姜稚鱼的声音后,宿姜想了一下,还是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了下来。
他赤着足,脚步很轻,并没有开门,反而像做贼一样鬼鬼祟祟站在门后边,生怕被人发现。
在隔扇的掩映下,少年的眉骨被光影切割的斑驳,在眼下拢成一片阴影。
浓密的睫毛在他看上去冷锐又薄情、似要结成霜般凛冽的眼尾处,形成了一条黑色的线,平平添了几分动人心弦的魅色春情。
其实自回来后宿姜就一直躺在床上发着呆,心里存着一股疑惑烦闷,翻来覆去,焦躁难忍。
想到之前自己那幅莫名其妙的鬼样子,宿姜皱了皱眉,有些懊恼,有些后悔,只顾着自我纠结,连对方的脚步声都忘了听。
他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又有些拉不下脸,纠结了半天,等拉开门时却发现,门口哪还有姜稚鱼的影子。
“真是疯了……”
宿姜蹲坐在门槛上,身子往前倾了些,手肘支在膝盖处,十指交叉而握,白皙的下巴就这样抵在手背上。
正值傍晚时分,窗外的霞光瑰丽又醉人。
宿姜揉了揉脸,烦闷地吐了口气,两颗尖尖的虎牙从唇边闪冒了出来。
算了,他连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都不知道,又何必同她置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