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赌约喜得昭明草,信诳语困身礁石阵】
距裴将军一行奉命秘出已有数日,这天一早,水师营循例在皇城的各处码头巡逻,巡毕,一列列分队陆续回到大鸿码头的总营集合。几位领头人在水师总营外碰了面,等着向他们的总兵大人吴量汇报。其中一位小声道:“哎哎,听说了吗?吴大人好像要升迁了。”
“哦?你从哪儿听来的?”另一位好奇道。
“你们是没看见,吴大人这几日常往靖海军大营跑,前日还与他们一同巡逻海疆。那靖海军的都统一职不是一直空缺么,莫非..?”
“别瞎说!靖海军除了裴将军不就是徵副都统了么,我看都统一职早晚都是徵副都统的。再说了,咱们水师营又不比靖海军差,就算吴大人真要升,又何必升去那边?”
众人正窃窃私语,吴量回来了。他带着军令点了两支巡逻队,命他们明日一早与他一同巡逻大庆海疆。巡防海疆向来是靖海军的军务,何时变成水师营的份内之事了?众人目光相接,纷纷诧异不已,可吴量并未多言,便遣他们退下了。
裴将军威名对四海外敌有震慑之力,若公开调兵遣将填补空缺,必会引起海寇骚动、百姓恐慌。故主帅出海远行一事,靖海军上下奉旨保密,献此策人,乃是水师提督程有炎。裴将军走后,一面名正言顺地接过圣旨暂代镇海,一面顺势将心腹重臣吴量带入军中的,乃是水师提督程有炎。因此,这会儿坐在靖海军大营里发号施令布置巡防的,也是他程有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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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海上风平浪静,万里无云,景明号已安然离开东璃海疆,重新踏上北行的航路。安顿好受伤的靖海军士兵后,裴俊来到舱室里屋门外,与提着药箱出来的医者打了个照面,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道:“徵羽,我来看看你,能进来么?”
“是裴将军啊,进来吧。”
裴俊轻轻推开门,见徵羽正坐着休息,便问道:“你的胳膊怎样了?”
“无妨,医官替我仔仔细细地换过药了,再过几日就能痊愈。”徵羽抬头道。
“那就好。”裴俊看了看徵羽被包扎得一丝不苟的胳膊,松了口气。
“裴将军带了什么好东西来看我啊?”徵羽见他提着一只食盒,好奇道。
裴俊抿嘴一笑,将食盒放上桌台,掀开盖子,一股热乎乎的香味扑鼻而来。“我请后厨师傅给大家炖了补汤。”说着,他从盒内端出一碗热汤,用小勺轻轻搅动,舀起一勺放在嘴边吹了吹,小心翼翼地递到徵羽面前。
徵羽稍稍迟疑了一下,问道:“兄弟们都喝过了吗?”
“都喝过啦,你放心吧,他们都换过药在休息呢。”
听罢,徵羽放心了,她看着那勺递来的热汤,感到些许不好意思,想把碗接过来自己喝。可她一伸胳膊就牵拉到伤口,痛得又缩回手。方才在甲板上,与海寇拼杀时并没有这么痛,这会儿在里屋,只有裴大哥一人在,反而开始阵阵发痛了。
于是,她凑上去一口喝掉勺子里的汤。裴俊笑眯眯的,又舀起一勺来。喝完汤,徵羽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许康醒了么?”
裴俊放下汤碗,摇头道:“医官说他体内还有些酒雾,再加上刚才撞得太重,所以还在昏睡,不过最多一个时辰便能醒来。”
徵羽点点头道:“许康那副身子骨本来就不大硬朗,这回跟我们出来可真是受罪了。幸好我赢了夏沐昭云,不然他..”
“就算你输了,我也不会让夏沐昭云带走他的。你放心,许康是你的朋友,他现在与我们在一起,不管他有什么危险,我都不会弃他不顾。”
“谢..谢..”这番话令徵羽有些感动也有些晃神。在公,许大掌柜自愿跟随靖海军出海,裴将军照料船员理所应当;在私,许康与裴俊也算熟人,相护照拂也很合理。可裴俊的意思偏偏在于他是为了徵羽。徵羽觉得若仅仅因为是她的朋友,他倒不必这么上心了,反而前两个理由才更加恰当。因此,除了道谢,她说不出别的什么合适的答话,只呆呆地看着他。
裴俊收拾好食盒,起身道:“对了徵羽,若夏沐昭云没有骗我们,按她说的方向和时间,再有一炷香我们就该到礁石岛了。你若有精神,不如与我一同上甲板看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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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一个时辰前,徵羽与夏沐昭云长梯比试,徵羽虚晃一招劈断长梯,令夏沐昭云失算。不过她虽掉了下去,却凭借敏捷的身手抓住了伽蓝号的船沿,并未落入海里,也算没那么狼狈。不过输了便是输了,夏沐昭云毕竟是江湖中人,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将景明号放出去,至于另一个条件,裴俊与徵羽问到了从极渊。据夏沐昭云所说,要去从极渊,一定要在海上请一名叫王六郎的异人带路。若要王六郎出现,则必须等到夜晚在船上点燃昭明草,而离他们最近的昭明草就在东璃以北一百海里的礁石岛上。
徵羽同裴俊登上甲板,二人举起西洋镜一看,远处礁石岛已依稀可见。随着景明号靠近,放眼望去,整座岛屿由高矮不一的礁石组成,人迹罕至。徵羽命人将船靠岸,又点了几名士兵,便跟着裴俊上岛去找昭明草。
昭明草是长在海岛上的植物,样子普普通通,像极了陆地上的狗尾巴草,通常是一捧一捧出现的。虽不是绝世珍稀的宝贝,但并非随处可见。有点经验的航海者都知道它的样子,可若要在随便某一个岛上找到它,很可能一时间真就找不到。因此,当裴俊和徵羽听说最近的昭明草在礁石岛时,便将信将疑地赶去了。
“夏沐昭云怎会如此好心告诉我们从极渊和昭明草的下落,当心有诈。大家还是不要分散,都聚在一起,一同行动吧。”裴俊一边走下舷梯,一边向众人交待道。
岛上礁石布满青苔,十分滑腻,礁石与礁石之间杂草丛生,大家小心翼翼地跟在裴俊和徵羽身后,边走边寻,寻得十分仔细,连一条石头缝都不放过。不知不觉,众人已深入到礁石岛的中心。说来也怪,岛中心的礁石不似其他石块那样奇形怪状,越是靠近中心位置的礁石形状越是规整,棱角越是分明,样子十分不自然,仿佛人工雕琢的一般,不仅如此,石缝间的杂草也越发稀疏。这种反常的情形给人一种快要大功告成的感觉,徵羽兴奋道:“裴将军,让我先去前面探探路。”于是她快步走到队列最前方,攀上最中央的那块礁石。
她探身朝石缝一瞧,果然见到一排排昭明草整齐地生长其中,徵羽又惊又喜,伸手一把将昭明草拔起。快要拔出时,昭明草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于是她稍稍加了点力。随着她一发力,一捧捧昭明草被连根拔起,只是拔出来时,隐约响起“咔哒”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松动了。
她没多想,举起手中的昭明草冲裴俊喊道:“裴将军你看,找到了!”
裴俊一听,连忙凑近去看,徵羽手中的确是昭明草,可他同时也注意到了令人不安的东西。
“徵羽,你先从石头上下来。”他沉声道。
徵羽见他神色不对,自己也谨慎起来,随即一跃而下,问道:“怎么讲?”
“你过来,仔细看看这块石头。”裴俊一把将她拉回自己身边。
徵羽凝神细看,顿时心中咯噔了一下。因为与其说那是一块长得十分规整的礁石,一番端详后倒更像是一座被人雕琢过的,石碑。
“大家来看,这上面是不是有字?”裴俊唤来众人道。
大伙儿探身上前——由于常年暴露在海上,久经风雨,那座石头上生了许多横横竖竖的纹路,但倘若仔细辨认,的确能看出几个若隐若现的字形来。徵羽费力道:“裴将军,这是..这好像不是大庆的文字。”
“这应当是东璃文字。”裴俊道。
“那这上面写着什么?是什么用途?”众人问道。
徵羽隐隐有种不详之感。
“我也看不出,但我猜,这上面写的应该不是‘礁石岛’之类的字,而是..”裴俊凝眉。
“而是,什么人的碑文..?”徵羽小声接道。
裴俊点点头。众人一片哗然。
徵羽也不确定是不是,连忙朝着那座石头作了三个大揖,又连拜三下道:“叨扰前辈了,真不知此地是前辈的清修之地,实在对不住,不小心冒犯了前辈!!”
忽然,徵羽一抬头惊道:“裴将军,那我方才摘下的昭明草..岂不是..岂不是人家的坟头草?!”
裴俊低声道:“别紧张,现在还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墓碑,也许只是一块石牌罢了。不过我总感觉此地不太对劲,徵羽,你把昭明草收好,我们马上回船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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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明号舱室内,许康缓缓睁开眼。他从酒雾和撞击的双重伤害中苏醒过来,迟钝地环顾起四周。舱室里安安静静的,他身上暖暖的,甚至有些热。他伸手一摸,原来是自己的绿袍披风盖在身上。许康轻轻一笑,他那时虽被酒雾熏晕了,迷迷糊糊间仍记得徵羽替他挡了几箭,然后脱掉了他的绿披风,还把他拖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
他轻抚着绿披风,慢慢坐起身,回想起第二次晕倒前发生的事。他一见徵羽被困在伽蓝号的重围里,自己就立刻跟夏沐昭云谈起了条件,可不知怎么把自己也搭进了那个赌,不过他当时也没想那么多。许康虽为富甲一方的大掌柜,在生意场上人脉甚广,可真正交心的朋友少之又少,徵羽对他来说是难得投缘的私交,救她是理所当然。
“对了,她不是在和夏沐昭云比武么?我如今还在景明号上,一定是她赢了!太好了徵羽!”他一想,立刻整了整凌乱的发髻,穿上披风寻她去了。刚走出舱室,便碰上一个伙夫,许康问道:“师傅,徵副都统可是赢了那东璃船上的女海盗?”
那伙夫一听高兴地很,神采飞扬道:“那是当然,徵副都统真是厉害,叫那个女海盗头子输掉了。那个女海盗只能乖乖放我们离开,还给徵副都统和裴将军指路呢!”
“指路?指什么路?”
“徵副都统和裴将军要找昭明草,那个女海盗指路去礁石岛,他们这会儿正在岛上找昭明草呢。”
“礁石岛?”许康心中疑惑,“礁石岛?..东璃附近哪里来的礁石岛?礁石岛..礁石..礁石..大事不好!”他猛地一惊,赶忙爬上舷梯,直奔甲板上去。
果不其然,许康一上甲板,便看见叫人心慌的场面:那些礁石正自行移动位置,变幻排列队形!礁石之间相互分开,那些缝隙越来越大,其中不再有杂草,而是卷起翻腾的海浪。
这原本就并非一座岛!
许康定睛一看,徵羽一行人正闪躲穿梭在移动的礁石之间,匍匐着快速朝景明号靠近,而甲板上的士兵和船工也慌忙抛出绳索去接他们,可他们被困在礁石之中,离绳索仍有一段距离。
“徵羽!裴俊!那里很危险,你们快点回来!再快点啊!”许康站在船头大叫道。
“许大掌柜,这是怎么回事?那些石头怎么突然就自己动了?”一位船工急道。
“这里根本不叫什么礁石岛,而是礁石阵!我去东璃买办时曾听当地人说,从前有位钻研术法的一禾道长,他临终前研究出一种海上的机关阵法名叫礁石阵,并命人将自己的墓地置于阵法之中。看这情形,此地应该就是传说中一禾道长的埋骨之地——他发明的礁石阵了!东璃当地的渔民都敬畏他,怕不小心触动什么机关,所以平时都不会冒险在此地上岸的。”许康道。
“是那个女海盗!她输不起,就诓骗徵副都统和裴将军来这里,她想害死我们大家!”船工愤怒道。
许康举起西洋望眼镜朝徵羽看去,看见徵羽身上背着的昭明草,他大概想明白了,喃喃道:“原来礁石阵所谓的机关就在于昭明草..夏沐昭云的确指了路,让他们找到了昭明草,可她隐瞒了礁石阵的危险..伽蓝号的主人真是心胸狭隘!”
这时,徵羽等人发现四周的礁石移动速度逐渐加快。一位士兵的脚刚踩上一块礁石,那礁石便迅速向前移去,那士兵脚下一空,往海里栽去。徵羽闻声,立刻折回头去拽他,却没注意,自己伸出的是带伤的那条手臂。
那士兵用力拉住她,巨大的重量将她的伤口拉扯开裂,血一下从包扎的布条中渗出。“嘶——”徵羽不断吃痛,仍奋不顾身地拉他上来,但因礁石表面上尽是青苔,她被带着一同向下滑去。
“抓住!”裴俊伸出长剑的剑柄,徵羽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拖着士兵的那只手仍在渗血,血越渗越多,透过布条一滴滴落在她的佩刀上。裴俊站定原地,使出浑身力气勉强将二人拉了上来。
“徵羽,你的胳膊..”裴俊紧张道。
“无妨..”她用另一只手压紧渗血的布条,并未注意血已流上朱红色的佩刀。
大家刚松口气,却惊觉这些礁石在不断分开的同时也在不断升高。方才还是一片低矮的荒滩石岛,此刻一块块礁石如青松般拔地而起,耸立海中,变为一座名副其实的礁石阵!
众人被越升越高的礁石托起,那礁石一面攀升一面剧烈晃动着。就在摇摇欲坠时,绳索再次抛来,他们伸手一接,这距离勉强够得着,恐怕差一毫厘就要葬身大海了。
只听许康朝他们高呼道:“快上船!”原来,许康直接上了掌舵台,趁礁石挪移之际,瞄准空隙,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景明号往礁石阵中开,勉强将船头挤进去,这才铤而走险接上了他们。
“全速撤退!”见大家都上了船,许康对船夫们指挥道。
耸立震颤的礁石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尽管已加快速度,正在后撤的景明号还是被向内合拢的礁石卡住了船头。
“裴将军,我们被夏沐昭云的邪术骗了!”徵羽扶着胳膊道。血已没有方才渗得那么多了,不过几经颠簸,血已顺着刀柄缓缓流入刀鞘内。
裴俊紧握长剑道:“我就说,她绝不会那么好心的,果真心肠歹毒。”
“这并非夏沐昭云的邪术,这是百年前东璃一禾道长布下的礁石阵,但我想,就是夏沐昭云骗你们触发了礁石阵的机关!”许康道。
“礁石阵?那会如何?”裴俊急问。
“我也不知..”许康话音未落,一卷大浪朝甲板上袭来,他没躲开,整个人都僵住了。紧接着,不仅是他,所有人都看着他僵住了。
许康的发辫在滴水,耳垂在滴水,鼻尖在滴水,下巴在滴水,贵重的绿色披风也在滴水。他缓缓抬起袖子,一滴水从那精致的丝质金纹袖口落下,“啪嗒”一声落在甲板上。
许大掌柜今日真是走了霉运,先是被酒雾熏晕,再不小心自己撞上柱子昏迷过去,现在又被浪打湿了大半个身子。短短几个时辰,注重仪表的许大掌柜在大家面前丢了三次脸,可谓狼狈至极。他尴尬,大家也尴尬,在众人尴尬的目光中,许康的鼻孔中呼出两股长重的气,他沉静片刻,遂甩着滴水的袖子歇斯底里地叫道:“赶快带本掌柜离开这里!现在立刻马上!”说完掉头就跑下舷梯换衣服去了。
舵手立刻使劲转动船舵,其他船工与之配合不断调整船头的方向,终于将船头从石缝中抽出。可随后他们发现,四周礁石的缝隙在不知不觉中又扩大了几倍,可礁石的布列却能将景明号完完全全地裹在阵里。一波接一波的海浪翻卷而来,拍打在景明号的船沿和甲板上,奇怪的是,浪虽大,可船身仍能保持平稳。徵羽想起许康曾说过这得益于他的一件宝物,便更加困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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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在阵中七绕八拐地试探着、行驶着,许康换身衣服上来,发现仍被困在阵中,不觉打了个寒战。淋了海水本就受寒的他将衣袍裹得更紧了。徵羽道:“裴将军,你说为何一禾道长要设这样一个礁石阵,他是为了困住谁呢?”
裴俊摇头道:“这恐怕不是我们这些后辈能知晓的了。别想这么多,当务之急是赶紧出去。”
浪势越来越大,将景明号紧紧围在其中。蓦然间,众人眼前出现一道强光,随即一名士兵喊道:“呀,前面怎么像是靖海军大营的门头?”
旁边一船夫道:“不对,那分明更像大鸿码头!”
“我看到..一座山..”许康吸吸鼻子道。
裴俊一听,用力眨眨眼向前看去,强烈的白光中他似乎看见了流光寺的门栏,隐隐约约还有通往天后殿的台阶。他忙转向徵羽问道:“徵羽,你看到什么了?”
徵羽原本是用手捂住眼睛的,听裴俊问她,便勉强睁开双眼,透过指缝去看。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看着看着,徵羽忽然感到身子有些站不稳。头晕目眩中,她见到一片白色,虽然都是白色,但那种白是与白色强光不一样的银白,是与白色光线区分开的东西。
“好像..下雪了?”她喃喃道。忽然,视线里出现一道黑色的绳索朝她扑来。徵羽见到那黑色绳索,心里直发慌,连忙拔出佩刀去劈,一连劈了三四下,每次看似劈到了可又劈不断。她一急头更晕了,脚下步伐不稳,胳膊上的伤口好像也加重起来。她手一抖,不慎将佩刀摔落在地。
“徵羽,你怎么了?”旁边传来裴俊急切的声音。
她刚要答话,眼前一黑,直直倒下了。
众人见状连忙围了上去。许康拾起掉地的佩刀,发现了刀刃上的血迹。那刀面上其实刻着两个字,原本不太明显,如今血流进凹槽里,将那两个字染红了。
“铭澄..”他念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