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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杀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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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聿双膝裹扎真如赵执所言‘废了’,她动弹不得地仰躺在诏狱牢房里,看着枯色墙顶。

耳边或诉冤叫屈、或诅骂、或受刑后求死不能的呜咽呻吟、或死寂。

先一日画去的四十七人名单,次日便要在西市皮场庙执行斩首。

想着人数,她心里波澜狂浪,脸上却无半丝涟漪。

此类经手日复一日,她早习惯了。

祁聿满目无光无色塌在干草堆里,鼻端腥臭、腐烂味道熟悉又尖锐,她不适又熟稔宽舒,然后夜夜好眠。

这劳什子京官场,一人言、一笔书便能定人生死,诸位下辈子还是别来了。

择一处富庶,一家齐心辛劳耕种,缴了国税还剩几余粮钱,便是不足,就这么慢吞吞活着也很惬意。

或者,别托生成人。

她暂时不好走动,一阉人抬着宫内办事不像样子,廷内没开过这道先例,眼下时局又油煎火燎,她不能行特殊。

刘栩疼祁聿膝伤,改换吃住在诏狱,将日日述职回司礼监这步省去。她代陛下监督镇抚司行事,日日留批递签进司礼监,朝上行报日程。

两京腥风血雨荫蔽了四个月,‘大祭案’人还未拿完,又牵带出了借国祭礼器贪墨的户部。

请天祭礼上作这手死,陛下震怒要查吏部这往年国祭拨银的账。

当日户部一半的人直接下了诏狱,剩下一半衣冠办事,行自查或检控同僚。今年投狱的人太多,诏狱一下没关住,借刑部牢房塞了批。

这遭直接牵累京城众多部衙,各衙门上下恐慌万状,因为随时可能抬眼看见缉人的锦衣卫。

她直接在诏狱接旨继续督办。

‘大祭案’并‘礼器贪污案’事件方向诡迷,连座人数确实让人胆寒,整个朝野上下连带,一共斩了近三千人。

等她能起身扶墙行走,两案共经到五月中旬。

司礼监将户部某些私密悄然按下,只求速速结案,其中秘辛祁聿只笑笑缄言。

今日祁聿接令回司礼监朝老祖宗述职一行,赵执进到诏狱里间请神。

瞧见面容晕几丝憔悴的祁聿,他满是悦服,钦敬道:“你真的,我进镇抚司衙七年,你是首位躺诏狱一个多月还能立着‘走’出来的活人。”

只要祁聿回司礼监结清始末,再御前叩听圣意,京城便算拨云见日。

西市衙前皮场庙浸了五个月的血,头些日子还有百姓啧啧围观,后面杀多了,只剩百姓绕着走。整个京城就那块天阴沉的吓人,跟有冤魂聚顶似的。

至今西市门上腐臭漫天、蜎飞蠕动不绝,地面色都润深了。

赵执这玩笑没趣儿。

他支臂靠门上,再度挡了些光。

祁聿规整下腰上玉佩,指尖绕了下穗子,淡淡启嗓:“早晚有日我进来出不去,你也就不觉稀奇了,谁真能从诏狱出去。”

“若有那日你给我个好死,我还得跪下磕头谢你。”

打笑的赵执一下收了神色,这话太晦气,虽然行在廷内真有可能。

但他是祁聿啊,廷内唯一位十六岁就进司礼监作‘主子’的人。

祁聿恍然严肃,压低声:“赵执,今日回去立马把我的签票立即找人兑了,越快越好。”

说完这话,她所有音强神色断在这处,另容了番素淡,好像这句是赵执幻听了般。

他沉眸凝片深,得祁聿提醒。

‘咳咳’两声,起调转腔换了个‘浪荡’模样:“你掌家带着你小情......呸,干儿子来了,这里闷住了一个月想不想?回去找他你可以好好舒爽下了。”

言下有羡慕,有戏谑,两眼炯炯有神闪着兴奋。紧目盯瞧祁聿,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

这一个多月泡诏狱誊录案卷太忙,她不懂‘小情’是谁,干儿子......猛地想起,她失口惊愕:“他还活着?”

赵执没明白这话意思跟他的失惊,边给祁聿让路,并上去一道往外走,边好奇。

“他为什么不能活着?”

这话下的信息量有点足、还有迷雾。好奇心令他失了厂卫两家界限,冒然打听了下内廷人私情。

祁聿缄口,眼底杂色起阵冗繁。

随后哼着轻声:“我树敌颇多,那夜那么疼他,弄不死我总能弄死心上人让我怄心一阵。这段时间我分身乏术,他一个人在廷内撑一个多月倒是让我另眼。”

“娘欸,你称呼心上人?”转声赵执又算听明白了,耸肩‘啧啧’怪声,瞧看不起祁聿。

拧色:“你这般大佛开口也算天大荫蔽,所以你没交代声什么护他一护?”

“你居然放任你的小情......干儿子去死?太渣了祁聿,穿上裤子就不认可太无耻了,你知道么!”

“祁聿,你这种放烟花巷叫负心汉。”

他正经说教话下有种赤.裸,阉人提上裤子不人更无耻的意思。

但赵执不敢说这话戳祁聿‘残身’,这是所有阉人的死穴。半个字就足给自己招杀祸,毕竟阉人小心眼,触到伤疤总是记得深。

祁聿扭颈看他。

赵执不敢对视线,喉咙也跟着一哽。

他立住不敢走:“出门路你熟悉,都指挥使其实找我有事的,不送了。”

掉头就跑。

祁聿看他背影嗤声。

如今五月中旬天开始有些热气,一出诏狱阴冷刮湿顿散,浑身暖烘烘的。

才行到镇抚司衙前院,一素影直接撞进眼底,“干爹。”

清脆一声真实,也狠敲了把祁聿脊梁。

这么顺口的叫声激起她下意识防备,陆斜要是她从六岁开始养,而不是十六,她都不会这样怔忡。

而且,嘱咐住自己房人至今还活着,这更让祁聿怵了那么一下。

她绕开陆斜招手让自己掌家上前:“他这一个多月住我房里?”

“是,随堂。”

掌家这话落定,陆斜发觉祁聿神色尖锐,起了层谨防、甚至凉凉杀意。

他提口气,缓缓跪祁聿身前,揪住祁聿衣裳和盘托出半分不敢遮掩。

“干爹三年前进司礼监做随堂首日,有人不服您年纪轻作高位,趁黑行刺。次日您将那贼人首级拎到司礼监院子求老祖宗给公理......自那日后无人敢随意进您的屋子。”

“奴婢找玉嫔娘娘宫里借灶吃口热食,花钱打听的......知道您房里有杀人机括,这一个半月儿子在地上睡,不曾四处窥测。”

她贴身掌家应该也是刚知晓陆斜花钱打听这些,直拧眉,眼下多震诧。

只要她不吩咐人告诉陆斜,直房那边不会有人开这个口,所以他聪明的出司礼监找内廷的人打听......

睽违一月余,祁聿同他生疏许多。

只垂目瞧见这张背,往日种种又倾覆而来,将她胸腔、颅内撕开狠狠填了把陆斜。

弯腰拿住他的手,陆斜眸子战栗又平静,精致五官透股怜人劲儿。

盯着这双漂亮脸半响,她嗓子倏然清淡淡‘哦’声:“是我忙忘记告诉你我房里有些地方不能碰,怪我。你没事就好。”

陆斜觉着腕子越束越紧,脊背密密麻麻酥意侵体,胸腔鼓促的震荡不已,鸡皮疙瘩起一身。

摁住嗓子的抖,稳腔:“多谢干爹忙中记念,儿子这些时日尚好。”

他不是尚好,这是相当好。人周全成这样,要说没目的是不能了,就看他想从自己这里要什么。

祁聿松手,脚尖推把他膝盖:“起来,走了。”

既然活着那就照活着养,聪明人总是好的,也算是心头搁下处慌恐。

祁聿不想承认自己这一个多月来,无数次担心他死自己房里。

路长,祁聿不禁跟他闲聊:“你,还想读书么。内书堂虽都是十岁下的小宦听学,你年纪不符,但我偶时也去进讲几句,能让你听听课。”

“还想读么。”不然陆詹事这脉声名真是惨淡。

陆斜没想到祁聿会说这些。

读书,心口嘎然响了声他没听过的动静,涟漪激心,半响回不过神,脚下步子陡然无力。

几步沉默,祁聿放慢半步与人贴近几厘,陆斜据上次经验本能朝后退了退。

祁聿当没看见这防备动作:“不读书去习武吧,你虽过了打根基的年纪,但习个一招半式,有人欺负要会还手才好?”

瞥眼他清长身条,一身阉人下等松蓝职袍,硬是穿出文秀端雅、风姿盈盈,实在养眼得很。

斜睨提唇半逗不逗:“你长得实在太招人了,匹夫怀璧。我又不能回回及时给你做主,你被欺负丢的也是我脸面。”

逼曾经的读书人习武,祁聿想自己也挺神经。

陆斜听不出这人真心还是假意,因为祁聿声音太冰冷。除音调略有顿挫,字下是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他探无可探这人心思。

脑子他不觉得自己差,凝思片刻,“习武?”

祁聿点头:“行,过两日送你去镇抚司找赵执,给你寻个百户还是千户好?别学不中用的花拳绣腿。”

“往下两个月直接住锦衣卫卫所,没事别回来。最近我要——大开杀戒,不好牵累你。”

诚然这份心透出肺腑。

陆斜没料到这内容话急转,陡然吓得一激灵。

目光顿顿抬至前头人肩上,那张素容清冷转来几分,勾唇:“我对你还好吧?”

大开杀戒四个字被祁聿说得如尤戏言,听不出凶狠残忍,好似常日里问好那般松适。

宫道溘然萧瑟,却因为祁聿清淡神色也不至压抑。

......

陆斜僵着半幅身子,点头:“干爹好的。”

好还将无知的自己安排住他房里住,随便走动两步就能横尸,真是......陆斜心底五味杂陈,掌心尽是冷汗。

怎么跟祁聿聊得周身阵阵逆风,如入阴阳道般瘆人。

他瞥眼祁聿贴身掌家,唐监丞神色自若恭敬跟着,如同听家常。

祁聿‘啧’声点头:“是,我也这么觉得。”

“你是我第一个儿子,我也不太会养。就......有事你跟我说,我帮你摆平?”

她怔目红墙,当下确实在认真想这个‘儿子’怎么养,给他日后一条怎样的路。

陆斜看他走在前头,‘干爹’认认真真作想的模样竟然有半分滑稽。

‘想给最好,又不知道自己什么好’,那种憨样让他抿紧唇线,他静静看着眼前人故作姿态。

“我看陈诉教他义子识文断字、将自己得意书法倾囊相授,好叫日后能承了他在司礼监帮皇爷誊录折子的衣钵。我......”

祁聿想了想自己这些年在司礼监‘立身绝学’,一时想不清自己怎么站住脚的,端重地拧眉问贴身掌家:“我能教什么给他。”

掌家此刻低头,颈子瑟瑟。

杀人全家?但这也不好教吧。

“随堂,经厂到了,这些稍后再想,您如今朝老祖宗述职重要。”

他如蒙大赦歇口气,急着催促祁聿趟往司礼监里进。这问题得赶紧放下,他答不上。

祁聿抬头,眉头倏然压下,这道门是熟的。

“你们在外候着,我述完职就一起回去吃个饭,今儿找膳房弄几个热菜,烫壶酒庆祝我收了儿子,早前公务都忙忘了。”

这才真正认他。

陆斜抬头看着牌匾,心口急促倒冷气,这地处他有些怕了。

“你不用怕这处了,随堂作保过的人无人敢动。他行事有些......不太温和,老祖宗又疼他,廷内没人敢随意招惹。”

直白意思:招惹不起。

身旁温声安抚这阵令陆斜惶惶点头,“谢唐监丞提点。”

“不敢。”祁聿掌家微微退陆斜半步,此刻不敢与他齐身并站。

他是祁聿张口认的义子,他虽贴身多年却有天壤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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