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斜撑着伞走在不甚熟悉宫道上,眼底只有往前一个方向。
还没跨进东厂刑狱司,里面此起彼伏犀利板子声跟塞口后冲天呜咽声,夹着清寒雨声让他不由自主禁步,里头在行刑。
一道身影在陆斜转身离去时擦进眼底。
他抬起伞,祁聿正吊眉惊愕看他,天地此刻万般俱寂。
“看见你衣角了,殿下可有什么吩咐?还是你要来拿缴帖,就你们读书人重这玩意。我回去一烧便是,老祖宗手上的我自会讨来一并焚了......这么大雨,不必你亲自来,我会堵口。”
这是陆斜少听见祁聿温言良语的时候。
“我......”
“嗯?”祁聿看他,静静等着他说话。
陆斜在他目光下偏开脸:“我跟你身边,太子殿下会不会助你一二?说过替你死一次,我来兑现承诺。方才,没想真心跟他离开。”
只是同行一段想多激起点殿下愧疚,好给祁聿再多容份情。
此时风雨正好,迷了祁聿一切感官。
“你,陆詹事真是生了个蠢货。”
她无奈解释:“今日这事,按廷内规矩就是陛下也不会随喜好插手,我与边秉笔此遭生死不论、能者居之。东府主子更不敢插手司礼监,你作什么长得这般天真。”
推搡陆斜一把,“现在滚回去求殿下收留你去。”
陆斜不知道这规矩,自作聪明眼下还成了祁聿拖累,这是他没想到的。
可他不死心问:“所以殿下即便亏欠我、我爹,也会看着我死?”
祁聿憾然点头:“照规矩是的。”
然后好心给陆斜普及点廷内规矩:“边呈月想按死我方法很多种,我在他手上行过差,任意朝我头上按件错漏、同手下人串个供,明日跪在院子里行刑下狱的就是我。”
下颚朝刑狱司简单示意自己明日下场,然后神色催促着他快离去。
陆斜怔着,伞跌了手,瓢泼大雨砸在身上。
“你......你都清楚。”他睁大眼睛,将脸上不断的雨水拂开一把,又落一脸。
祁聿看不下去他这副蠢样子,手上伞朝他倾斜半分。
“说了能者居之,自然清楚。你刚才跟殿下走我挺庆幸的,少了个......”
陆斜以为祁聿会说自己‘负担’,没想到耳边就着雨声砸出,“挂念。”
——挂念。
这个词不朦胧,就是直白意思。陆斜震惊望他,可祁聿眼底依旧清清淡淡,并没旁杂情愫。纯净到祁聿与他距离同这个词简直毫不相干。
“随堂,已经死了两个,有人要说话,可要听供......”
祁聿循声掀伞。
唐监丞看见陆斜先是一愣,一时不知道该叫什么,就草草朝陆斜佝个颈算打招呼,十分意外陆斜出现在这里。
“不用,听了也是打死,直接杖毙。将......”祁聿看眼陆斜,收了口。
伞塞他手中,“别进来,吓着你。”
陆斜接过伞,看祁聿冲进另一支伞下随着唐监丞离去。
而他脊背衣裳又深了一片,陆斜这才抬眸看着伞沿,是给自己遮雨所致。
进门,院子地上血掺搅雨水淤积,又缓缓朝廊下泄水处汇集流走,院子红了整个。
空气中甜腥气重,粗布塞口也堵不住他们痛苦呜咽求饶。
这等杖刑祁聿连张刑凳也没给,直接就地摁着便往死里打,唐素不忍看这三十余人的死状。
“涉事者家中也不必留后,入秋是不是又有一批该进宫的......”
话到这里意思很明确了,唐素点头:“是,奴婢这就去办。”
这就是不能当着陆斜面说的话么。
祁聿别目,从院中看向屋顶那方灰沉天色,凉意被雨帘具象的厉害。
“那我处理后事去了。这些一会儿拖去东府呈禀,若是殿下不满意,就该我亲自去请罪了。”
唐素将伞递出去,自己往廊下缩几步,望着祁聿转身背影,他狠狠拧眉。
不会的,这个时候东府主子插不进司礼监手,也要按旨启程去皇陵。等人回京这边局势早落了,要么祁聿死无全尸、要么他升成秉笔,无论死活均是太子动他不得的模样。
殿下没机会、也不会此刻发难祁聿,陆斜这件事到这些人命已经截止了。
里头板子声依旧在雨声里此起彼落,痛苦呜咽已经断了不少。
陆斜便是不看也知道个大概,心下不禁觉得瘆人。
祁聿杀人真的太轻松了。
“走吧。你非要当我‘儿子’,那你便是我唯一的后事。”
一声从天落下,陆斜还没从这句话里缓过神,就见祁聿走他身前,他不自觉步子慢慢跟着,照着不知名习惯落他半步。
祁聿余光看到身旁伞沿跟上,轻轻敛眸。
用很认真的腔调嘱咐:“你虽是我儿子,但只要不出手帮我,边呈月不会对你动手。我们廷内是群很讲规矩的人,虽会不择手段,但‘战帖’之下不涉无辜之人。我们死前也会交换遗嘱,若我死,我会让他想法子补你良籍,你带着昨日那些物什出宫,择一处好山水,好好过日子。”
“哦,他,咳,我们也会服用些药。你年纪......也不知道能不能恢复身子,若是不能,日后收养几个当陆家传宗也不是不能。需要我叫人送些给你么?”
这些内容便是平述,陆斜也感受出来祁聿对他与旁人的差别。
怕祁聿也是那种不要脸喜欢玩人的阉人,拎着心惶恐,嗓子涌了半响,正要出声,祁聿忽然慢一步,一下与他并肩。
耳畔落声轻笑:“是不是好奇我对你太好了些?”
“因为陆詹事与我有半师之恩。”
这话引得陆斜抬头。
“宁成六年,陆詹事听奉殿下之令去过阳羡,那时阳羡县令是我父亲,陆詹事来我家府上短住过两日,指点过我书法、批过我文章,还留下过‘尚可’二字批语。”
“次年我父亲受冤下狱斩首,我一路乞讨来京,本想敲登闻鼓伸冤,”
陆斜闻他声音愈发寒凉。
“朝中嘛,官官相护,那年才九岁,实在告不成,就这样入宫了。”
陆斜看不清祁聿眼中是何种,直模糊到让人心口刺了刺。
他张口,却出不了声。
祁聿随之一笑,笑得奇淡。
“我十六进司礼监那日,那些人我全杀了......原来处理这些并不需要告官,自己解决才最快。”
祁聿目光转过来:“你的事,我没办法给你公道了,就只能以最简单方式处理。全死了你心里会不会好点?”
陆斜别开眼,他对祁聿这种凶狠手段无法评说。
但此刻有人站在他身边,他从东宫离开那日的苦、怨、恨,好似能淡半分。更多的是无法言说,这些苦难他无言以诉。
指节若有若无需要拿点什么才安心,不自觉揪紧衣袖布料,狠狠捏紧。
“以后去你父母坟前,千万不要提我。”
不等陆斜好奇因由,只闻他声音更轻几分,“我不配。”
宫内到处都是长长不见尽头的宫道,他忘了问祁聿要去哪里,等两人一并停步,就到了镇抚司衙门前,怎么走来的陆斜毫无印象。
祁聿熟悉进门。
只闻他声音略爽朗半分:“赵执在哪里。”
“我在,听闻祁随堂刚才在司礼监干了件天大的事,这个时间找我就不合适了,祁随堂饶我一命吧。”
祁聿现在找谁,边呈月那边就默认为一党,要死人的。
“我就送他来习武。”
一道庄严血煞染尽的府门,那道空青色衣袍的人遥遥看来,陆斜自然而然对视上去。
祁聿神色清淡,还有些求人的谄媚,几许奴向透骨而出。
陆斜一时不喜欢他眉眼下有这样的卑躬神色,想扭开脸不看,又转不动脖子。
“顺便你们洒扫间屋子给他住,日后要么我来、要么边呈月会来照顾他。照规矩这是我后事,不给你添麻烦。你们日常行操带上他就好,不求学个高超,安稳能自保便可。”
陆斜周身木讷僵化。
早知如此,他刚才为什么要跪禀殿下回宫。
他应该跟太子一起去皇陵,离祁聿远远的,也不想自己成为他的后事,还风轻云淡替自己周全所有。
便是父亲曾为他两日的半师,祁聿也不必做尽成这样。
爹爹门生数十,受教者成百成千,宁成六年那么早的事,父亲未必记得。
还有,祁聿知不知道自己也才不过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