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三十年,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盛,明仪几乎尝遍。
其余的倒也还好,司空见惯后便不觉为奇。
唯独别离之苦,尤其是一次次与至亲至爱生离死别,成了她永远堪不破的梦魇。
说来可能也怪她命太孤,出生时便被谶为煞星,刑克至亲,以至于被弃荒漠,长于狼群。
即便最终回归人室,也注定是个独行踽踽的异类。
终其一生,同行者也不过二三。
楚听澜便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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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她本是当年玄宗之乱随初代云阳王平乱征西的大将楚雁栖之后,却为着一些可笑的原因,为如今的楚家所不容,随她出身奴籍的母亲一起,被弃在云阳王府里,一概不闻不问。
加之她母亲又死的早,独留她一人在这世上,孤苦伶仃,寸步难行。
幸有云阳王妃仁厚良善,深知她身世背后的腌臜与苦楚,她母亲走后便让人年幼的她带到自己房中,明面上是女婢,实则却是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半女养大。
六年后明仪被接回云阳王府,时逢云阳王妃重病垂危,死前唯一牵挂的,就是这个一出生就被夫家背着她偷偷扔掉的女儿。
这年已然长到八九岁的楚听澜,为报王妃抚育之恩,在众人都对此时尚且野性难驯的明仪敬而远之的时候,义无反顾地请缨去照顾明仪。
明明自己都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却能将她和自己都照顾得妥帖周全。
与她说话,教她直立,还教会她说,“阿娘”,让她们所有人都不是那么遗憾。
云阳王妃死后,也是她陪着明仪,与她相依为命,一起艰难长大。
在明仪的记忆里,她一直都是个简单温和,乐天知命的姑娘。
日子再苦,也甚少有抱怨之言,空闲下来最喜欢的无非就是看长安来的诗集话本,听坊间的异族旅商胡吹海夸。
长大以后,明仪出征,她还写过几次信,直言羡慕她能走出云阳王府,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那时日夜行军、几天几夜未阖眼的明仪看了她的信,疲惫之下,哭笑不得之外,还是与她立了承诺,将来有一天要和她一起离开云阳王府,游历四海,看遍天下。
可是,前生至死,她们之间都没人有机会践诺。
甚至她都没能等到明仪从战场上回来,就被楚家的人抢先一步接了回去。
几年后再见时,她已因一场设计,被迫嫁给了苏月钦,兜兜转转,也去了长安。
再后来,她怀了苏月钦的孩子,却意外掉下山崖,一尸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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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听澜虽与苏月钦没什么情意,只因楚家有心攀附长安士族,才被当作棋子,设计嫁入苏家,过门后又有你们这些人瞧不起她的出身,百般冷眼刁难,欺凌折辱。后来好不容易得了个孩子,她的日子也才终于有了些许盼头。
“她少时操劳,底子不好,并非能好好生养的体质。因此这一胎怀的十分辛苦小心,平日里一直谨遵医嘱,甚少出门,潜心养胎,连我也不大得见。”
“可是,就在她所乘坐的马车翻下山崖的那天,她却破天荒地出了门,身边甚至一个婢子都没带,太后以为,这件事是否太过蹊跷了些?”
血仍在沿着刀锋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剧痛席卷崔太后的全身,煞白了她妆容精美的脸孔。
她下意识想从明仪手里挣脱,却被明仪紧紧扣住肩颈,用一个诡异而又温馨的“拥抱”,架在桌几之上,死死限制住了她的行动。
只能被动地听着她在她耳畔,凉飕飕、慢悠悠地往下说:
“对了,经多番查证,在苏家故楚氏夫人死的前三天,曾是宫中苏贵妃的生辰,贵妃亲自相邀,故楚氏夫人不愿抚了贵妃的金面,身怀六甲也还是强撑着入宫为贵妃贺寿。可就是那一日,楚氏夫人想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亦或者受到了谁的胁迫,如若不然也不会再三日后骤然出门,太后,我说得对不对?”
她步步紧逼,几乎将崔太后逼到了退无可退之地,只能硬着头皮,竭力回答:
“你说什么,吾听不懂……冤有头,债有主……你若,你若想替楚氏报仇,大可去寻害她的人,去找她夫家,何苦来吾面前故作姿态?”
明仪早已料到她不会那么轻易就将实话和盘托出,而她此行的目的也并不是来逼问她楚听澜之事的。
她冰冷着面孔,轻轻转动持刀的手腕。
“太后既说听不懂,那我们就来说点您听得懂的吧。”
“呃——”
锋利的刀刃在血肉之躯里来回搅动磋磨,疼痛一再加剧蔓延,令人忍不住颤栗痉挛,汗如雨下。
崔太后再次挣扎着想躲,却还是被明仪摁了回来,冷冰冰地问:“阿觉,究竟是谁的骨血?”
一瞬间,她不觉浑身一滞,遍体生凉。
而她当然也不会知道,前世楚听澜离奇横死后,明仪便一直在暗中追查她的死因,发现楚听澜死前三日除了苏贵妃的蓬莱殿,还曾到过这长宁殿。
接着她便又从长宁殿入手,一步一步,一点一点,剥丝抽茧,却依旧一无所获,反倒将崔太后隐藏最深的秘密挖了出来——
萧觉并非先帝亲生子。
这个秘密崔太后瞒得极好,连她背后的崔、苏两家恐怕都没几个人知晓。明仪当年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偶然察得。
又试着和楚听澜之死两相联系,便得了楚听澜想是在无意中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方才被人灭了口的猜想。
可惜前世明仪再如何努力,都依旧是受了王府孺人这个身份的限制,不能找出关键性的证据替她伸冤。
加之也是为了萧觉,为了他的皇位和前程,她最终也还是选择了三缄其口,更加天真地想,待萧觉夺下皇位,自己做了他的皇后,自能借机有仇报仇,有冤申冤。
呵,真是愚蠢。
还好,她还有这一世。
这一次,她也不会再犯这么低级的错误,除了自己,她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
无论是给听澜呵阿兄报仇,还是稳坐凤位,母仪天下,她都要靠自己。
“虽说如今萧觉已死,可他终究还是留下了一个儿子,给崔家、苏家留下了一线希望。倘若让他们知道了您的秘密,您以为他们会怎么做?”
是将她和她的孙子当成弃子,另寻其他有保障的宗室子弟扶持,还是硬着头皮继续与她为伍,最后被明仪揭穿真相,一起永无翻身之日?
不说苏月钦,就论崔肃那个老狐狸,心里定然也跟明镜似的。
“你…你既知晓此事,为何不直接告诉皇帝揭穿吾,反而还来威胁吾?”
到底是混迹宫闱半生的人,倒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受人摆布的,不多时便反应过来,旋即反问。
“戏已开场,若是早早落幕,又有什么趣儿?”
比起轻轻松松便永堕地狱,她还是更想看她饱尝日夜悬心,寝食难安之苦后,仍旧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惨状。
“你…你根本…根本就没有证据!”崔太后却只字不信,攥着她肩膀的手,又长又尖的指甲隔着衣料,深深嵌入她的皮肉。
她却丝毫不觉,泰然自若:“事已至此,有没有证据又何妨?就像我手里的刀,既已刺进您的肺腑,想要您的命不过就是早晚的问题。”
“你…敢……”
“敢不敢从不在臣妾,是在于您啊。”
“太后,您敢赌么?”
是赌上这一辈子辛苦经营的一切,赌上自己和死去儿子留下的唯一一丝血脉,还是暂忍一时之气,另谋他路?
眼前的她就如同毒蛇被捏住了七寸,猛虎被拿住了命门,要么死个痛快,要么被人用文火慢慢炖了。
无路可退,无处逢生。
正如当年乌江河畔的项羽,面对韩信十面埋伏下突兀的缺口,明知是陷阱,也得不得硬着头皮往里跳。
“……凤印不在长宁殿,你自去蓬莱殿取罢。”
这一局,明仪又赢了。
“传令下去,太后乍然丧子,心结难愈,一时失心发狂,神智混乱,引刃自伤,御医嘱咐需静养数日,再不可费心劳神,妄动肝火,遂自今日起,若无陛下和本宫首肯,后宫朝堂再不得有人擅入长宁殿,打扰太后修身养性。”
话音刚落,她已收刀入鞘,藏于袖中,任凭旁人是何反应,转过身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那些让元景利派过来跟着她的太监里有幸能从方才的箭阵中捡回一条命的,见状压根都没来得及讶异惶恐,连忙赶过来跟上她脚步,彻底从长宁殿扬长而去。
许是都被她适才的模样气势震住,一路上连个敢喘大气的人都没有,一个个都在拿眼睛悄悄瞥着她的后脑勺,暗暗观察着她的神态心绪。
待走出长宁殿两三百丈后,他们也渐渐发觉走的路似乎有些不大对劲,不由面面相觑,纠结着该怎么提醒她走错了路。
不曾想,倒是适才那个替她从尚食局将盛了“人肉煲”的小太监最是心直,当即便脱口而出:“皇后殿下,这条不是去蓬莱殿的路,您可莫要走错了。”
明仪闻言,也回过头来看着他,脸上虽带着明丽的笑容,却仍旧让人捉摸不透:“谁说本宫要去蓬莱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