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
东京综合医院——检查室
病床上,面色苍白的绝色少年意识逐渐苏醒。
恍惚间,却听见医生细碎的叹息:“幸村这种情况,恐怕再也不能……打网球了。”
“真可怜啊,明明那么努力,也一直在坚持着。”
亚美护士似察觉到了什么,目光疼惜地落向病床上毫无生机的少年:“幸村,醒了?”
无人回应,一片压抑的沉默。
医生轻叹,放低声音道:“我们出去吧。”
门开了又轻轻掩上。
幸村精市好似堕入一片无尽的深海,窒息着不断下沉——
“没有你的网球部,真的很寂寞。”
“部长,要快点好起来,我们就能一起打球了。”
“幸村,你好好照顾你的身体,我们一直等你回来。”
“幸村,今天我们也按时加强训练。”
网球,队友……
昔日鼓励的话语好似一颗颗钉子,一锤接一锤地扎入灵魂,泯灭他的所有。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外传来敲门声。
真田玄一郎久未等到回应,从观察窗看了一眼,随即推门而入。
幸村精市虽坐在床边,却如死寂般的雕塑。
见昔日在球场上抬手可翻风云的少年如此低落,真田玄一郎谨慎地挑了一些他向来很关注的内容开口:“幸村,网球部……”
可谁知,话音刚起,便被少年无力的冷声呵斥打断:“出去!”
真田玄一郎心中一沉:“幸村……”
挚友担忧的呼唤令幸村精市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控,随即像被更大的绝望吞没,他的脊背彻底塌了下去。
“出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也不要跟我谈网球……”
他如今就是个废人。
一个四肢残废,就连情绪都无法克制的废人。
真田弦一郎瞳孔收缩,眸子里深深倒影着如一滩死水的幸村精市。
幸村不该是这样。
幸村精市是团队的核心,不败的神话,也是他们追随的王。
他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哪怕一丝惊慌失措的表情,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与麻烦,他总能第一时间找到解决问题的关键,并从容而高效地解决。
记得去年一个傍晚,幸村确诊了重病,他郑重地向他告别。
那日的天气很不寻常,明明是冬日,夕阳却很炽烈,湖面金光粼粼晃人眼球,他有点看不清他的目光。
但他记得幸村把网球部托付给他时的笑容,是一如往常地镇定自若,温和且坚定。
仿佛不是去住院,只是任性地想去度个假。病症听起来骇人,但在他坚毅的神色中,又仿佛只是一场不足为惧的毛毛细雨。
他可是神之子,疾病又怎会、又怎能打到他?
真田玄一郎悲从心起,他必须要做点什么。
他拽起幸村精市的衣襟,青筋暴现的铁拳毫不留情地落在幸村精市腹部。
守在门外怔寂的少年们一时没反应过来,待看清真田玄一郎给了幸村精市一个铁拳之后,纷纷冲进了病房试图将他们分开。
“真田!!”
“部长!”
“退后!”真田玄一郎呵斥住企图上前的队友们。
众人想上前又不敢,又或者其实也想为部长做点什么。真田副部的方式虽然粗暴,但这又何尝不是男子汉之间最有力的承诺与鼓舞。
几人面色痛苦挣扎,最终还是不忍地别开了眼。
幸村精市本就虚弱,又遭了一记重拳,疼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真田玄一郎攥着他的衣领将他提起来,仿佛要撑住他弯曲的脊梁。
他声若雷霆:“幸村精市!不准放弃!任何时候都不准放弃!”
“……”
幸村精市没听清他说什么,实在太吵了,耳朵被炸得嗡嗡作响。
所幸真田玄一郎也没有如训斥队友一样,非要别他大声地回答“是!”才罢休。
他松开了幸村精市的衣襟,没再多看他一眼,压低着帽檐走出病房。
幸村精市如飘柳般跌坐在床边,虽然疼得全身发抖,但潜意识的骄傲不允许他在部员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
他双手撑着床沿,额前的碎发落下,将他的五官拢在一片阴影之中。
身为立海大三巨头之一的柳莲二并未上前搀扶,也未流露丝毫的悲然神色,只如许多个寻常一般道:“幸村,我们等你回来。”
无论多久,都等你回来,你也一定要回来。
话落,其他人也跟着陆续走了出去。
直到房门再次被掩上,幸村精市才如被抽干了力气,身子不堪重负地塌了下去。
可他按着床沿的手却未曾松动,甚至隐隐用力,冷白的手背泛出青筋。
他疼得几乎无法呼吸,却又偏偏要自虐地愈发用力,似绝望的自暴自弃,又似无声的顽抗。
*
某国界边境
昏暗的天空下是火光滔天的战场,炮弹蛮横地撕裂着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
军营基地,被余波震荡的医疗帐篷内躺满伤痕累累的士兵。唯一的医生穿梭生死间,衣袍染尽鲜血与污垢,看不出原本的纯白。
她手拿电锯,截肢止血包扎,动作迅速又利落。一整套救治下来,医生的手没有丝毫犹豫与迟缓,仿佛这样的工作已完成了不下千万遍。
可这样一位能称之为成熟老练的医生,却只是一位年岁不大的少年人,鲜血与泥垢掩住了风华姿色,却压不下英气冷隽的轮廓与五官。
她年级虽轻,但所有人都对她十分信服。当然,白医生三个月前刚来那阵,也不是没被人轻视过。
白医生长得一副雌雄莫辨好容貌,又是一身晒不黑的冷白皮。战场岂是儿戏,这么危险的地方弄来一个‘少爷’是嫌他们还不够事多吗,谁还有功夫伺候她不成?
他们可不信她有什么能耐,无非是来这转一圈,给自己的经历‘镀金’。
镀金也不算新鲜,毕竟每个行业都存在少部分哗然取宠的作秀人物。可真正令他们恼怒不爽的是,人看着没什么本事,还又丧又拽,看谁都跟看死人。战场本就压抑,她还自带负能量气场,她不欠揍谁欠揍?
不过他们虽蠢蠢欲动,但‘少爷’被其他医生庇佑着,他们也不敢明面上给她难堪。本打算趁月黑风高之夜,去她的营帐(白医生搞特殊待遇,一个人住一间帐篷)打她一顿。
也不知是时机不对还是小崽子早有防范,他们逮了个空。
几人纳闷不已,但也只能再找机会,然而返程路上,却发现她在一堆残破死人中,缝补着亡者的躯体。
说不清心里有怎样的感触,但至少在那一刻,他们无法对她挥出拳头。
而见识到了区别于想象的第一面,后来对她的改观,便是在一次又一次紧急而险峻的救治中叠加出了无穷的敬意。
直到现在,战争从爆发至今已持续了两个月,人员伤亡愈加惨重,而医疗救治工作也不堪重负,在场仅有三位医生交替轮班。
而白医生却始终支持在第一线,扛起最重的救治工作。无论是炮火连天的敌袭,还是飞沙走砾的震荡,她手中的手术刀从未变钝。
……
黎明的曙光破开昏暗的天际线,这漫长的战役终于有了片刻的喘息。
白医生连轴转动两天一夜,待新一批救援队抵达,她才倚着残垣闭目养神。
这时,一位护士拿着手机匆匆走来:“白医助,墨兰医生给您的来电。”
医生缓缓睁眼,密布血丝的瞳孔里尚有几分疲惫的呆滞,等反应了片刻,她才看向护士,眼底毫无情绪。
护士被墨兰医生交代过,直接开了免提。
那头传来一道男声,说的是中文:“无水,回程的飞机下午5:30起飞,你提前收拾好。”
声音温厚令人信赖,可态度却不容置喙。
白无水拧眉,显然不满这样的安排:“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质问我之前,先反省自己的手机多久没开机。”
“……”
白无水摸了摸左脸那道三个月前落下的伤疤,神情厌倦,眼底的疲惫更深:“我不回去,这里挺好。”
“必须回来,病人等不了。”
白无水冷哼,还有什么是墨兰谦这位世界顶尖医生都治不好的病:“你可拉倒吧。”
墨兰谦倒不想跟正处青春叛逆期的小孩多费口舌,但又心知若来强的,这家伙的反骨只会更硬。
白无水是故友托孤,年方十七。她虽年少,却已入行十余年。
六岁开始接触医学,主攻中医,辅学西医。十二岁时便在医馆出诊切脉,医术精湛使人信服,十五岁之后,又以医学助理的身份随他辗转各国,积累医学临床经验。
而她凭借极高的天赋与过硬的专业素养,也在界内获得了广泛的关注。
作为一颗冉冉升起又兼修中西医学的潜力新星,她无需如常规医生那样考资质、升学历、熬资历,只需通过WMO(世界最高医学联盟)的特殊考核,便能从医学助理晋为一名真正的医生。
但实际上,有这一条前无古人的特例,还是因为她‘出身不好’,即便有名医为她授课多年,她也没有正儿八经地在学校读升学。
所以别说拿到医科大学文凭,她是连小学毕业证都没有。可在如今的社会,若要正规的医院入职必须以文凭为敲门砖。
只能说过往的经历造就了她非凡的医术,却也在某种程度上困束了她的高度。
而她现在能活跃在医学界,是有墨兰谦以导师之名为她做担保,但她总不能一辈子当的医学助理。就算她无所谓,WMO的上层都不会答应,这简直是对医学资源的浪费。
所以为了让白无水充分发挥自己的价值,只能顶着压力打破社会秩序的认知,由最具权威的医学联盟组织给她开后门。
但是!
就在万事俱备,即将开考之际,她却因遭逢一场大型医闹事故,生生地放了WMO的鸽子。
WMO勃然大怒,骂她不知好歹,当即便决定要取消了她的资格。不过这一决议也遭到了一拨人反对。
医闹家属当着她的面自杀,这种事饶是在行业里看尽生死的老医生都受不了,何况还是一个孩子。
而白无水若是失去这次机会,以后就必须按部就班读书升学,这么一耽搁,等她正式医科大学毕业成医,都不知猴年马月去了。
两方人吵的不可开交,身为监护人的墨兰谦也不好徇私护短,便让她暂避风头送她去边境历练。原打算一个月就让她回来,可她却死活不肯回了。
墨兰谦也忙得很,索性懒得管她,等处分有结果了再联系她。
现下最终的商量的结果出来了,大家各退一步,绿色通道虽未关闭,却从简单模式升级为了困难模式。
首先要把几个月前缺席的考试补上,毕竟WMO考题都出了,不考岂不浪费,这可是几个大佬想到秃头才研究出来的考题。
而针对于这场考试,众人的要求是,全科必须满分,半分不容错。试卷上或许只是扣了一分,可若面对真正的病患,这一分的大意,便是一条无辜的人命。
第一项要求通过后,迎接她的是第二个任务:他们对天才宽容,却也极为苛刻,要求必须攻破一道重大医学难题,以体现出无可取代的医学价值。
然而,即便完成了第二项任务依然不算成为了正式的医生,还有最后一项要求。
WMO将一同联名为她写一封推荐信,送她去世界顶级医学府深造。要求三年之内修满所有医学专业的学分,并获得中西医双博士学位。
这项规定一方面是为她锻造一个光明正大的出身,另一方面则是培养她的纪律性。
这次她放了WMO的鸽子,虽情有可原,但这种任性妄为的举动不该出现在一名合格的成熟的医生身上。等她去学校读个几年书,感受一下校园的秩序和氛围,或许身上的‘野蛮味’能被驯化一些。
跟她说明了前因后果,墨兰谦就安排她的下一步行程:“回来考完试就安排你去日本,为一位名叫幸村精市的初中生治疗。幸村精市得了一种极为罕见、成功率仅有3%的疾病。”
墨兰谦故意保持神秘感,没说具体病症。
白无水一直没吭声,听到这才眉毛抽了抽:“3%?”
这么低的概率还配叫成功率?
一般成功率低于20%,能治愈都是奇迹了。
没有七成的把握,哪有医生敢不知死活对病人开刀。
而这种四舍五入,失败率约等于100%的绝症还想治好,简直是天方夜谭。
这群人未免太高看了她,但受苦的可是病人,给了希望又去摧毁,何苦还要让他的精神也被磋磨一遭?
她无悲无喜:“治不好,治了也是受罪。”
墨兰谦和WMO当然也是经过仔细的考量:“病例我看了,综合全球目前的治疗案例和技术来看,他的确希望渺茫。但,你未必没有可能。”
他说的很笃定。
闻言,白无水漠然的目光中泛过一道细微的光,片刻,她道:“病例发我。”
“你先回来。”
“……”
*
四月,东京。
天空湛蓝无垠,白云绵绵絮絮,是一望无际的好天气。
绝色的少年身着浅青病服,抱着矢车菊走在白色的长廊上,神色很淡。
今天并没有什么不同。
消毒水的味道依然令人反胃。
医院充斥的死亡氛围仍是窒息。
而他的未来……还是看不到丝毫希望。
他忍不住心生自嘲,作为一个被判‘死刑’的人却固执地待在医院,很令医生头疼吧。
可他为什么还自欺欺人地放弃?
不知道。
若一定需要一个理由,那或许是矢车菊还没有枯萎,他还需要带它上天台晒太阳。
不过,在一如往常的今日,天台却多了位不速之客。
她很高,也很瘦。身着一袭黑色的运动休闲衫,慵懒松垮地倚着围栏,就像青天白日下一团虚无的浓墨。天大地大,却无落足之处,仿佛被风一吹便要散去。
雌雄莫辨的侧脸分不清男女,但她年纪轻轻,指尖却夹着香烟,姿态十分娴熟。
烟雾缭绕之中,幸村精市瞧见了她左脸延伸至眼角的一道狰狞的伤疤。
少年似察觉到有人看她,散漫一瞥。
那双眸子状若桃花,本是不笑便脉脉含情的醉人眼眸,可偏偏携了对世俗倦怠的冷厌。
幸村精市一怔,似乎被那人身上冒出来的一缕厌世揪痛了一下心脏。
他以为自己活得足够狼狈,可眼前的少年若不是得了绝症,又怎会露出这样‘让我独自毁灭’的目光。
但这种错觉仅是一闪而过。
因为少年对他笑了,眼神却并不礼貌,把他从头打量到尾,最后戏谑下结论:“啧,怎么长得比花还漂亮。”
眼前病恹恹的少年虽面容苍白,却掩不住五官的昳丽与精致。
他生得极美,却不会被误认为是女生。因那双上挑的丹凤眼,生来便傲然凌冽,但又很狡猾地被眉眼的忧郁与温和敛藏。
他手中的花鲜妍展姿,却只是陪衬。
爱美是人的天性,白无水并不认为自己露骨的欣赏是一种失礼。
当然野蛮人从来没有自觉。
幸村精市:“……”
不知怎地,这般话语从她嘴里说出来,莫名令他火大。
幸村精市自幼长得精致好看,也不是没人将他错认为女生,但从未有人像这家伙一般,用如此轻佻的口吻对他评头点足。
当然,这种气愤之中,或许是因为这是一个,被他短暂共情过的人。
幸村精市虽恼怒,但一贯体面。
他面色如常朝白无水瞥了一眼,这既是良好的修养,也是并未将此人放在眼里的从容。
白无水忽然对这少年老成的家伙起了几分玩心。
她向来很懂一些激怒他人的小把戏,她漫不经心朝他勾了勾手指:“来,小孩过来,问你点事。”
幸村精市:“……”
小孩?
还朝他勾手指。
仅是两句话,陌生的家伙便反复在他雷点上蹦跳。
幸村精市眼神冷淡,终是没忍住:“同学,你我素未谋面,还请注意分寸。”
但饶是生气,也是一副克制的好学生模样。
白无水更想捉弄他,她娴熟地弹了弹烟蒂:“那我喊你什么?”
“美人?”
“病号?”
“还是爱花人士?”
“要不,把名字告诉我咯,美少年~”
那荡漾的尾音,简直要把恶劣赤裸裸写在脸上。
幸村精市脸色发黑。
但气归气,却不能就这么扭头走了。
走掉就输了。
他是要带花晒太阳的,不能因为一个没礼貌的家伙就改变一以贯之的计划。
对付混账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无视。
于是,幸村精市收回目光,抱着矢车菊走向天台另一边。
白无水挑眉,她这算不算踢到好孩子的铁板了。这病号看着瘦瘦弱弱,风吹就倒,但也还挺倔。一般碰到她这种混账点的,多半能避则退。
不过她虽恶劣,也还是有点公德心地把烟摁灭。
幸村精市对气味很敏感,颊畔送来一缕风,烟味淡了。
好孩子对人果然很包容,凭借她这点举动,幸村精市对她扭转了一点点看法:这没礼貌的家伙,也没有看起来那么讨人厌。
一黑一青的两道身影立在两边,从远望去,似立在天秤两端,共同支撑着空旷寂寥的天地。
无人说话,氛围仿若和谐,实则无声对弈。
天台是属于每个人的,可任何人来此散心,都希望至少在这一刻,仅属于自己。
而很快,平衡被打破,一道手机铃声响起。
白无水扫过来电提示,‘啧’了一声:“干嘛。”
墨兰谦:“人在哪?来3号手术室。”
白无水:“我下午才算报道吧。”
人刚进医院,只是找个地方抽根烟的功夫,就被拉去做苦力。
墨兰谦:“来了就干活。”
白无水对上司的压榨能力表示:“……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