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村精市的睡眠质量也谈不上有多好,但还是比白无水好一点。
昨晚墨兰医生查完房走后,在病房里独自呆着的幸村精市却愈发混乱。
一会想到某人被男生抛媚眼,一会又是她和护士姐姐谈恋爱……还有她和明栖湶莫名其妙出现在他病房门口。
是路过吗?
可那么多条路,怎么偏偏恰好从他病房门前顺路去皮肤科?
医生是故意来找他的吗?
那她带着明栖又到底是什么打算?
还有墨兰医生的那番话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她在墨兰医生面前挨了教训,不然医生为什么让他对她多一点耐心?
“……”
幸村精市深深叹了一口气,凌乱的信息夹着不宁的燥意在他脑中交织盘旋,可他越想理清,便越像无头的苍蝇一般乱飞着找不到根源。
可也就这么烦心了几下,时间就快到十一点。
为了强迫自己睡觉,他硬是背着方大厨教他的八十道中国菜名把自己催眠了。
但第二天还是比平常早醒了半个小时。
可即便是早半个小时,他也不敢下楼散步,倘若又碰上医生,指定少不了一顿骂。
不过闲着也浪费时间,他打算利用这多出来的半小时练一下中文字帖。
方叔说,日文的假名字看起来像符号,所以为了方便辨认,大多人写字都比较工整,而这种习惯也延续到了笔画多的汉字写法上。
但中国人习惯写汉字,所以不仅擅长连笔,也讲究笔锋。这样的字写出来,形而上,见其骨。
虽然方叔也夸了他字写得不错,但若想写出一手漂亮的行书,建议还是先练习楷体来积累手感。
不过他刚拉开抽屉,却看到了白医生给的口袋本,而最上面那一页,正是两人的中文名。
他的中文名笔画很多,似乎是为了让他看清写法,所以写得一笔一画很端正。但她自己的名字却下笔如游龙出云,飘逸飞扬。
幸村精市拿在手中细细观察,似想起了什么,又和蜜饯罐上的锡金刻字对比。
两个‘白’的笔锋相似,只是蜜饯罐上的刻字更苍劲豪迈。而奇妙的是,他竟从文字中看出了传承之意。
他想,白医生的长辈,或许是一位不拘小节,胸襟宽厚的侠义之士。
不过身上有这么多中华元素的白医生却说自己没去过中国几次,那么她又是在哪里长大?
而她来这里整整一个月,她的家人有没有给她打过电话,又是否问候她的日食起居。
白医生天天那么忙,会不会错过家人的来电?如果日本和她长大的地方有时差,她是否在错过电话后担心影响家人的休息,也不敢回拨?
莫名地,他竟因为区区两个文字,牵引出了诸多忧思。
但稍微回过神的他,又觉得自己的操心多余了。
他不过是病人,这些事多的是医生的长辈、朋友、乃至于……女朋友去记挂。
他想这般劝诫自己和医生保持距离,可墨兰医生昨日的话却反复回荡在耳边——让他对医生多点耐心。
这句话似乎在某种程度上,也寄予他很高的评价。只可惜,他没有站在墨兰医生的高度,无法完全理解其中的含义和份量。
只不过,这的确给了他不知名的自信。让他产生了一种,他可以往外踏出一步,就算不把自己圈禁在医生工作范围之内,也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的坦荡。
这般想通后,心头好似扫清了一层雾。
他看向手里仅剩两颗蜜饯的玻璃罐,眉毛忧郁地抽了抽。
其实,新药方真的很苦。
可他的蜜饯,昨天不仅被亚美护士吃了一颗,还被白医生丢了一颗。
白医生一定生他的气了,恐怕也不会再送他更多糖。
他不由苦笑,就不该以这种折磨自己的方式生闷气。
不过说什么不怪医生,只和自己较劲。可到头来,他还是把一部分的脾气发泄在了医生身上。
在医生面前,他总是那般情绪化。比起他去理解医生,恐怕医生要对他更有耐心才是。
六点半的闹钟铃声响起,幸村精市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下楼散步走动。天大地大,都没有医生的嘱咐重要。
下楼时,他还带上了白无水送的小小口袋本。
白无水之前让他下楼散步算一下植物品种和数量的事他一直记着。
幸村精市生长在一个艺术氛围浓厚的家庭中,往上一辈追溯,他母亲还有四分之一的法国贵族血统。
他父亲是一位浪漫多才的知识分子,目前就职于海外一家品牌定位高端的广告代理公司。
而父母恋人是在法国留学期间相识相恋,母亲学的是建筑,大学毕业后,从事了艺术建筑相关的工作。
有这样优雅美尚极高的父母,幸村精市自幼耳濡目染,也颇具艺术天赋和审美。
此时他拿着笔,在口袋本上随笔一画,一幅简笔却生动的植物图便跃然于纸上。旁边还标注着几行细小的字,如植物的数量、品种和特征。
但他之所以这么了若指掌,当然也是花了心思去科普的。他前段时间每天在花园里看了品种后,回到病房就查相关植物的资料,如果了解不齐全,他就向阅历丰富的方叔请教。
不过他对自己的要求很高,这种简画仅仅算个草稿图。
所以等他吃完早餐上楼,他还抽出蜡笔给植物图添色彩。不过快到查房的时候,他又把这些东西全收进了抽屉里。半成品,还是不要被兴致一来就喜欢东看看西瞧瞧的医生看见。
不过待会见到医生,他必须要说点什么才好。
……
两人都想着要跟对方说点什么缓解昨日微妙的尴尬。
可眼神一对上,却又不敢聚焦似的立马错开了视线。
白无水清了清嗓子,掀开病历本问他今日的状态。
她问什么,幸村精市便答什么。两人看似进展良好,并没有因为各自心头的别扭影响正事。
但这显然很让白无水来火。
说话不跟她眼神交流是吧!公事公办是吧!
她真的特想问问他,她到底哪里对不住他了?
歉又道了,人又哄了,他还要怎样,真打算就这么一直跟她闹下去?
就算她没哄对地方,他不能直接告诉她症结在哪里,平常不是挺能说会道?
而他既然敢说‘只是工作关系,不干涉私人生活’这种划清界限的话,那他倒是言出必行,当个安分守己的病人。
可他在干什么,一大早就顶着一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但又故作正经的破表情影响她的问诊和判断!
要不是身体指标一切照常,她差点又怀疑他不舒服了。
不过既然身体没问题,那就是心态上的问题。但心态上的问题谁爱开导谁去。
哼,她又不是活得不耐烦,非要贴了冷脸还硬往上凑?
何况算上昨天的两次误会,这家伙心里指不定还骂她是个‘渣男’呢。
早上刚和护士姐姐确定‘恋爱关系’,晚上又带了一个女孩子卿卿我我。
白无水越想越气。
他这破脑袋,宁愿质疑她的人品,也不怀疑她的性别!
还说无条件信任她,他就是这么信任的?!
白无水查房五分钟不到就出来了。怕再多待一秒,就气得肝疼。
幸村精市看着她风风火火出去的背影,睫毛被她带起的一阵气流打颤:“……”
医生一秒钟的闲话都不想和他说了……
……
但就算医生不想,他也要找机会和她说话!
午间时分,护士姐姐们凑在茶水间闲聊,也知道了昨天白无水给人应急当‘男朋友’的仗义行为。
几人正在你一言我一句地骂出轨的渣男和不要脸的小三,可这会白无水恰好来喝水,护士姐姐们便逮着她打趣——
“听说你给人当了男朋友,怎么也不算上我一个?”
“我也被人伤透了心,小白怎么不来安慰安慰我。”
“小白,我们都缺男朋友,但不介意共享你哦~~”
白无水不扫各位姐姐的雅兴,声音故作低沉气泡音,“好啊,我给各位姐姐排个班,轮流给我当女朋友。”
众人被她一番‘渣男’言论逗得哄笑。
白无水简单喝了一口水又要出去干活,可刚一踏出去,一道鸢紫色的身影便从余光闪过。
白无水眉尖挑了挑,一个转身,就逮到转角楼梯上才走了两步台阶的幸村精市,“……”
不是,他偷听就偷听,又不是什么听不得的内容。
犯得着这么欲盖弥彰吗?
等等……难不成他又当真了?
想到这种可能性,白无水烦得不行,误会还有完没完了!
“大中午上天台,不怕中暑?”
幸村精市步伐顿了顿,就算被抓包也要维持表面的优雅,“我去楼顶取画板。”
他每天傍晚的确有在天台画画的习惯,而画板白天不用的时候就放在天台的储物间,保洁阿姨还特意给他留了一个地方放画板和颜料。
白无水就没一个耳朵信他,她冷哼,“行啊,取了画板给我画幅画,标题就是‘花心渣男医生和她貌美如花的护士女友们’。”
幸村精市:“……”
他沉默了片刻,转身回眸看她,闪避了一个上午的目光这才和她对上,“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医生是个受欢迎的人,但他的情商不至于匮乏到连玩笑都听不出来。
他只是认为,她们如此自然的打趣,本身就透着古怪。
如果说护士姐姐们嫉妒白医生的女朋友,那阴阳怪气调侃几句表达内心的不甘心……倒也说得过去。但奇怪的是,她们谈笑与言语情绪是带着善意的。
而似乎这样的起哄,是冲着白医生本身去的。仿佛她有女朋友……不,她成为别人的男朋友这件事本身,就是个有趣的槽点。
有什么隐晦的,在他心底盘旋良久的秘密好似在挣扎着试图掀翻他的认知。可就在临门一脚想开之际,白医生突然从茶水间出来。
他说不上来地心虚,就想立马躲开。
但还是被逮住了。
还被医生误会了。
他心情有点糟糕,在医生心里,他是这种会污蔑她的角色吗?
又或者说,医生还是没把他对她的信任正眼看待?
忽地,一个眨眼间,远在两节台阶之下白医生迈步逼近。
咫尺之间的距离,几乎能感受到她的呼吸。
幸村精市身躯微微后仰,不由握紧了扶手。那双漂亮的眼眸带着奇怪的忐忑,却一眨不眨地望着白无水,似乎要看看她想做什么。
白无水在幸村精市一台阶梯之下,这个角度,好似神之子俯视着她。可从少年局促后仰的姿态来看,他显然被白无水逼人的气势打乱了阵脚。
白无水这下才心情稍微好了点,她眉眼弯了弯,眼角像是跃动的流水那般生动,“有人夸过你的眼睛很好看吗?”
“……”幸村精市呼吸一顿,只觉周遭的空气稀薄了几分。
他眸光晃动,眼底渐然凌乱的情绪就像慌张飞眨的睫毛那样不受控。
可当他意识到自己被她轻而易举的一句话乱了心神,眸中又转瞬崩出了愠意,“医生又在戏弄我?”
白无水笑而不答,只用一双漆黑的眼眸盯着少年看。
直到把故作镇定的幸村精市看得眼神飘飘,她才冷着脸给他一个弹脑嘣,“眼睛好看,奈何是个瞎的。”
话落,就双手揣兜拽得要命地转身。
这时,午日的阳光从楼梯的缝隙里穿过,炽亮地落在她没有伤疤的半张脸上。
一闪而过间,幸村精市看到了肌肤上的细碎绒毛,就像为她踱上一圈无暇的光晕。
医生下手的力度可真重,幸村精市捂住砰砰狂跳的心口,只觉额头被弹得晕晕乎乎。
可他,是不是摸错了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