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村妈妈今天来医院探病,衣着妆容一改工作场合的光鲜亮丽和职场范。远远看去,似一株娴雅却惊艳盛开的昙花。
不过虽然已完美得无处可挑,但她还是整理了一番仪容才去见儿子的主治医生。
幸村父母两人行至办公室门口,幸村爸爸正准备抬手敲门,幸村妈妈却握住爸爸的手,深呼吸了两遍。
她此时的心情相当复杂,其中很大一部分是被女儿闹得没脸见人。
另外一小部分,连她自己也不懂是出于什么心理。她似乎不是来见医生,而是见第一面就很想给对方留下好印象的……晚辈?
她一眼就能认出自家女儿还对她那般关心,这就意味着她和儿子的关系很好,甚至还了解他们的家庭情况。
那……儿子有没有跟医生分享过她是怎样的妈妈?
不过儿子嘴里的妈妈,一定是全天下最美丽温柔伟大的!
她要以什么样的姿态和她交流,才不会令医生怀疑儿子的夸赞名不负实。
她穿的是裙子,拜访医生也没带包,但她早有预防地在爸爸的西服外套里放了一面镜子。
此时拿出来360°地观察了自己一遍。发型,完美。妆容,完美。牙齿,完美。嗯,她慢慢平静了下来,她大概只需优雅地保持微笑便好。
幸村爸爸无奈又宠溺,静等着妻子收拾好心情。
但不凑巧的是,幸村妈妈刚把镜子放回爸爸的口袋,白无水就穿着手术服从里面出来。
三人一照面,猝不及防地有了一瞬的静止。但为了不失礼,便又纷纷反应过来。
白无水神情沉着,正经的形象跟方才扛着妹妹闯门的家伙仿若两人,她道:“夫人先生是来找我的吗?”
见她换了手术服急着出去,便知道是要去手术室,幸村千代里拉着丈夫往门边靠了靠,给她让路:“没关系,医生先忙。”
白无水的确是被手术室紧急召唤,不过她似乎知道教养极好的少年有两位礼貌的父母,所以在还没收到进手术室的消息之前,她就已经在准备接待两位家长了。
她稍微拉开门,邀请两位入内,“两位请进。墨兰医生现在在开会,大概五分钟后便会回来,关于幸村的任何情况,都可以向他了解。”
医生这般周到,幸村父母也不客气推脱,跟随着进入了办公室。
办公室空间宽敞,用的竹叶窗,拉开窗帘便显通透明亮。而临近窗台边,有一方小茶几,淳厚的茶香伴随着袅袅的雾气,在阳光下有了不徐不慢的悠远意境。
在这宁静的画面中,他们似乎短暂地忘却了这是在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医院。
幸村父母心中感动,但此时此刻,他们不能太黏糊地耽误医生的正事。
幸村妈妈含笑道,“恰好渴了,刚好需要你准备的茶。我们就在这一边喝等墨兰医生,你不用顾虑我们,赶紧去忙吧。”
礼貌之余,似乎又多了几分面对自己人的从容。
白无水也没和他们客气,点了下头便冲出了办公室。
等两人听不见白无水的脚步声,幸村爸爸才给妈妈递上一杯茶,幸村千代里心不在焉接过茶杯,懊悔道:“我们应该早点过来。”
对于自家儿子的主治医生,幸村千代里当然也从亚美护士那了解过,听说是一位很年轻的天才医生。但不管是不是天才,‘年轻’两个字就足以将她的心情搅得无比忐忑。
无论那个行业,都惯性以经验和年龄排资论辈。即便是再厉害的医生,从本科毕业后成长有名气,也经过几年的沉淀,而即便是医学博士毕业,也都差不多年近三十了。可听亚美护士的口吻,这位医生显然没有三十,甚至职称还只是个助理。
全过最厉害的尾田医生都没办法,这位年轻的助理医生就能做到吗?
她胡思乱想的绝望之际,也难免极端地怀疑是不是因为儿子没救了,所以才把这种罕见的病例交给初出茅庐的医生‘练手’?
亚美护士显然也知道她的忧患,所以每次打电话,都会把儿子好转的情况告诉她。
儿子自去年患病以来,整日郁郁寡欢,脸上黯然无光。
可一旦他们安慰他,他反而笑着安慰他们。
作为母亲的她,时常为这样乖巧懂事的孩子心疼不已。
然而直到一个多月前,他打电话过来说:妈妈,医生说我的身体有一点点起色。
声音淡淡,但她却看见了他心中那死灰复燃的燎原火苗。
她在电话那头哭得失了声。
但怕被他发现异样,所以缓了片刻,又连忙道:医生什么来路,如果比尾田医生还厉害,那应该年纪也更老一些。你要是和老医生打交道无聊,就天天来找我吐槽。
儿子声音带笑:她虽然很年轻,但是特别厉害。
儿子捍卫般的态度令她也跟着笑了。
会慢慢变好的,她想。
她后来虽然也想多了解这位医生,但亚美护士的嘴巴却很严实,撬了几次都没把她的嘴撬开。
来医院之前她还问了白医生喜欢什么东西,她好送礼。但亚美护士也没告诉她,还无奈道:“姐姐呀,别再为难我啦。医院有规定,我们不能随意议论同事的隐私。”
这种理由,她才不信。
上个星期她们聊天的时候,亚美护士还没忍住跟她吐槽,说有位男同事不爱洗澡,每次吃饭还喜欢坐她隔桌。她换到哪里,男同事跟到哪里。
她真的很怕男同事对她有意思。
这是题外话了。
总之,幸村妈妈在亚美护士的遮遮掩掩中,对神秘的年轻医生越来越好奇。但她也不能强人所难,白医生是WMO医学联盟过来的人,身份肯定也比较特别。
不过她马上就来医院探望儿子,有机会近距离接触这位年轻的医生。
那也确实接触了,虽然很仓促的两眼……
但近距离一看,白医生又比想象中年轻很多,若不是穿着那身白大褂气度沉稳,说是和他儿子同龄也不夸张。
可她一个女孩子,那么好看的脸上落下了一道严重的伤疤,也不知道能不能恢复好。
虽然她心疼的对象本身就是一位擅长看病治疤的医生,但幸村妈妈还是给一位皮肤专家的朋友打了电话,拜托她帮忙买祛疤效果最好的药。
两人在茶几前等了几分钟,墨兰谦就过来了。
墨兰医生人如其名,儒雅端方,像是在茶香书香中熏陶而出的谦谦君子。但那一身白大褂,又将他塑造得冷静而威严。
他入门时的目光在茶几上定了一瞬,便很快笑着走向两位病人家属,“想必两位就是幸村的父母,我们也有重要的事和两位谈一谈。”
嗯,白无水今天招待家属,用的是墨兰谦还没拆封的私藏茶叶。
……
幸村精市今日有家人探访,所以没去方大厨那学中文。不过他们一家人想着方大厨是幸村精市的中文老师,所以也提前备了些礼品拜访他。
另一边的方大厨本就是个热情好客的人,听说幸村的家人今天过来,还特意做了些中式点心,打算带给幸村的长辈们尝一尝。
两方善良的人友好到了一块去,见面聊了几句又觉投缘。
方大厨也算医院的半个自己人,现在趁着有空,他便一边带着老太太参观花园,一边和老太太分享他和妻子的故事,幸村精市牵着东瞧瞧西问问的妹妹漫步在身后。
幸村晴纱被路边五颜六色的小花吸引,她蹲下身摘了一小红花别在耳间,灿烂的笑容明媚了整个花园,“哥哥,我漂亮吗?”
幸村精市看妹妹的目光宠得没边,“漂亮。”
幸村晴纱受到鼓舞,又问:“那骑士大人会不会多喜欢我一点?”
她还是忘不掉喊她公主殿下的骑士大人。
幸村精市笑而未语,他摘了几朵长势最好的花,“过来,我给你编辫子。”
幸村晴纱立马转移了注意力,她开心得跳起来转圈圈,又抱着幸村精市委屈巴巴地撒娇,“哥哥已经好久没给我弄头发了~”
虽然在户外,但不影响幸村精市发挥。因为幸村晴纱是一位合格的大美女,她兜里随身携带着一把小梳子。
幸村精市给她编了两股鱼尾辫,每条辫子上缀了五朵不同颜色的小花,看起来活泼又童真。
幸村晴纱高兴极了,还让幸村精市给她拍照片留纪念。
这么靓丽的一道风景,饶是匆匆赶路的医生和觉得生活糟心的病人也不由露出笑容。
几人在花园逛了差不多四十多分钟。幸村祖母担心幸村精市站太久不舒服,便道别了方大厨,提着送的点心回病房休息。
这时,幸村父母也才从墨兰医生的办公室出来。
只不过,他们的神色却十分沉重。
幸村妈妈临近门前,听见病房里传出的笑闹声,忽地转身走到了走廊尽头,抱着丈夫隐忍地落下了泪。
“幸村按照目前的状态持续治疗,在不发生意外的情况下,大概二十天后就能做手术。只不过,手术风险很大,迄今为止,世界上还没有这类疾病成功的案例。”
“两位家属请考虑清楚,手术是否要做?”
幸村妈妈沉默了良久,颤抖着声音问,“如果不做手术的话……他是不是没办法打网球?”
“是的。”墨兰谦凝重道,“目前的治疗进展顺利,不动手术,他也能维持正常人的起卧行走。但任何过量的运动,都将对他造成生命危险。”
生命危险……
运动的代价,是生命。
幸村妈妈心如刀割。
没有任何一个妈妈不想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如果能有简单的选择,她们当然也希望孩子走一条更平稳的路。
可如果夺走了儿子在阳光下奔跑的权利,她又该怎么把梦想和希望重新装进他的心?
幸村妈妈泣不成声,然而饶是浑身颤抖,她也依然在丈夫的支撑下,做出了坚定的选择,“医生,这个手术我们必须要做!”
“……”
这是一个很需要魄力的决定。
墨兰谦郑重地朝他们伸出手,“谢谢。”
他们是为了这场手术,不远千里来到日本。
是为了治病救人,也是为了攻克医学难题。
但这,很难。
他感谢并敬重两位家长愿意将孩子的生命托付给他们。
幸村父亲沉沉握上墨兰谦的手,同样道:“谢谢。”
他们相信医生,这世上或许没有比他们更敬畏生命的群体。
精市的病情有多严重,他们太清楚了,这是压在他们一家人心上喘不了气的大山。
而他们很庆幸也很感激,精市没有被这个世界放弃。
“这件事还请两位暂时别告诉幸村,以免给他造成太大的心里压力。合适的时候,白医生也会询问他本人的意愿。”
“明白。”
……
幸村妈妈在半个多小时的沉默里,已经慢慢平复了情绪。可听见儿子对妹妹的温声细语,她一下子又没绷住。
手术失败,会怎样?
她会永远地失去这样乖巧懂事的孩子吗?
光是这样的念头闪过,她就觉得全身的血肉好似被撕碎搬刺痛。
她多希望,受苦受难的人是她啊。
*
白无水晚上七点多才从手术室出来,但幸村一家却还没走。
她刚往办公室那边走,一个头上缀满了鲜花的小女孩就笑盈盈地提着裙子跑过来转圈,“骑士大人,我好看吗?”
白无水望着活泼可爱的妹妹,却想起少年上次发烧时梦到给她做造型的画面。这般一看,他的手艺确实很不错。
她眼底柔和,把一朵因为蹦蹦跳跳而歪掉的花扶正,“没有比你更漂亮的公主殿下了。”
幸村晴纱高兴得脸颊红红,她扬起下巴,骄矜地伸出自己的手背,“本公主允许骑士大人献吻。”
幸村一家子:“……”
其实家里有个外向的小孩,他们也挺社死。但一家人都擅长表情管理,此时一个个笑得如出一辙的优雅得体。
嗯,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白无水被逗笑,但只抓住她的小手握了握,还说:“还是别献吻了,免得你又赖着我私奔。”
自家的亲人在身后笑得此起彼伏。
小姑娘觉得丢面子,气得跺脚,“喂!”
白无水笑了笑,亲昵地扭着她的肩膀转个身,又送向不远处的家人,“好啦,天已经黑了,小朋友要早点回去休息。”
他们要开车回神奈川,小姑娘明天还要上学。
小姑娘被白无水的一会戏弄一会温柔迷得晕头转向,她果然还是想和骑士大人私奔。但她已经拜托给了哥哥,两人还拉了勾,她就不能出尔反尔了。
她朝白无水伸出小拇指,“拉个钩。”
白无水挑了挑眉,不知道公主殿下又搞哪一出,“为什么?”
公主殿下不甘心道,“我以后都不找你私奔了!”
白无水哭笑不得,但还是伸出手了。
幸村晴纱拉上钩,又趁机把她的脑袋拽下来,凑在她耳边说悄悄话,“骑士大人,拜托了,你一定要守护好我的哥哥。”
白无水顿了顿,抬眸看向不远处凝望她们的幸村精市。她缓缓勾唇,低声应承小姑娘的承诺,“遵命,公主殿下。”
幸村晴纱耳尖发红,依依不舍地放开她,“那就再见啦,骑士大人。”
白无水把幸村晴纱送到了幸村一家人面前时,还和每一位家长握手。
家属的探访时间不能超过晚上八点,有限的时间里,他们只能这样简单地打个招呼。
幸村爸爸的手宽厚而有力,看着这位年轻的医生,他似乎不忍心对她施加太多的压力。他拍了拍她的肩,更像是鼓励。
幸村奶奶牵上她的手,却忽地给了她一个温暖的拥抱。
白无水眨了眨眼,不知所措:“……”
幸村家的人都这么热情吗?
奶奶笑眯眯地松开她,一双慈爱的眼眸将她从头到脚欣赏了一遍。
最后是幸村妈妈。
在白无水还没完全伸出手时,她便已经双手紧握住了她。
幸村精市看不到的角度,幸村妈妈白皙的双手已青筋暴现,宛如在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白无水眸光一凝,神情转瞬沉淀了下来。
她抬起另一手,轻缓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几乎在瞬间,幸村妈妈的心便跟着放松的手缓缓落稳。
她并未和这位年轻的医生仔细交流过,但在这一刻,她却似乎彻彻底底地了解了这位医生。
幸村千代里很少在一个这么年少的人身上感受到如此厚重的使命感,像顶天一样果敢无畏,又如立地的一般沉稳可靠。
她是一位很出色的医生。
她相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