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拉曼德在北欧神话中,有火之精灵的寓意。
这是他十岁那年,母亲将他送出村落时,神父为他另取的名字。
她认识他的那一年,他十六,是皮尔斯话剧团里最有灵气的少年演员。
二月份的北欧潮湿寒冷,昼短夜长,太阳仿佛永远不会升起。
白无水虽然跟着墨兰谦从西尼亚岛出来了两个多月,但她的时间似乎永久地停留在了老头离世的那一夜。
舞台上精彩的剧情与张力的演绎赢得了全场喝彩,可前排的白无水却像一具被抽走灵魂的行尸走肉。没有笑容,也没有掌声,眼底只是一片黯淡的枯寂。
台上的人族公主与世间唯一的精灵上演着生离死别的爱情戏码。但这从一开始便是个骗局。
人族公主为守护族人驱退侵略者,迫不得拿起武器参与了战争。而为了获得与之对抗的力量,她唯有求助与世隔绝的精灵。
精灵法力无边,但被天地孕育而生的他远离人类,天然地排斥参与人类的竞争。可某一天,他冰雪皑皑的荒原里,闯入了一位小鹿般惊慌失措的曼妙少女。
纯真的精灵在少女设下的天罗地网中,坠入了爱河。
可当精灵察觉到被恋人欺骗后,他虽然气愤受伤,却依然被公主的勇敢打动。
精灵不愿违背天道守则出手破坏人类的公平,却又不忍恋人为此牺牲。所以他便牺牲自己,将蕴藏着法力的心脏炼化为法杖,献给了公主。
公主凭借着他的力量,平息了战火,翻开了和平年代的新篇章。
可在大团圆的故事结尾,失了炽热之心的精灵却带着破了洞的身体,又独自回到了那片茫茫的冰川雪海之中。
或许,不久后,他的身躯将融化于天地,重归于无边的寒冷。
然而饶是台上的剧情跌宕起伏,台下的白无水也半点没看进去。
她不想来的。
墨兰谦受邀来此分享医疗知识,在临行前的最后一日,当地的医院听说欧洲有名的皮尔斯话剧团正好来此巡演,于是便也给他们送了两张门票。
但白无水是个粗俗的人,她自认欣赏不了这般高雅的艺术,所以想推脱。可墨兰谦直接把她拽了进来。
不过,这显然浪费了一张VIP坐席的门票。
她坐立难安。她不是一个能够停下来的人,又或者一旦闲下来,她就容易胡思乱想,陷入奇怪的绝望中。
那老头很残忍,如果他活不了那么久,又为什么要把她捡回来。可既然给了她一个家,又为什么不庇佑她更久一点。
她多希望,他也一并把她带走,别留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个世上。
可那老头仿佛知道她没有活下去的动力,竟然下达了一个需要用漫长岁月去执行的‘好医生’命令。
如果不听他的话,就这么去见他,他一定会很生气。
可她活得很无力,因为冬天,真的很冷。
话剧共两个半小时,分上下两场,上半场结束,刚一到中场休息,白无水就拿着烟往厅外走去。
她要出去透口气,这里实在太闷了。
但室外下着大雪,寒风呼啸,打火机刚冒出火苗,又被冷风扑灭。
她心底寥寥,如这灰沉沉的天色。
她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发梢眉眼都染上了风霜,才在墨兰谦的电话催促中返回场内。
不过她回去时,已开启了第二场,为了不影响首排的观众,她便立在前排过道的最角落,无喜无悲地漠视这场话剧的高潮戏份。
然而,一个晃眼间。她却和舞台对角,一双绽放着灼灼烈焰的金瞳对上了视线。
她顿了顿,既觉得刺眼,又觉得稀奇。
而当她凝神再次看向那个方位,金发金瞳的精灵却已神色悲悯地从帘幕中款步而出。
那双比冰雪山川还要清澈的眼眸里,有对恋人的不舍,有对人类战争伤亡的不忍,却唯独没有对献出自己心脏的不甘。
可对于这番为小爱见大爱的无私戏码,白无水莫名地嗤笑了一声。
她果然是个欣赏不了这番艺术的野蛮人。
她又被‘罚站’了一小时,等到演员们谢幕退幕,她才活动着僵硬的四肢准备出去。
但她刚一转身,身后却伸来一只手,将她拽入了漆黑的帘幕中。
借着依稀的光亮,她若隐若现地看到了那张俊美得不似人类该拥有的五官,他的眼眸像是冰天雪地里永远也无法升起的太阳那般,耀眼极了。
“你不喜欢我的表演?”
少年的语气带着浓烈的责问,细品还有些委屈,仿佛是第一次受到这种轻视。
白无水缓缓挑眉,不带情绪反问道,“你会对每一位吝啬掌声的观众都这样苛刻?”
少年怔了怔,在那双比深海还要危险神秘的目光注视下,白里通红的肌肤蓦地浮起了一层可口的薄红,他不甘示弱道:“先回答我的问题。”
白无水没有错过他眼底的凌乱,她勾起唇角,带出了几分恶劣的戏谑,“精灵太蠢了,如果是我,我不仅不会向伤害自己的人献出心,我还要剖开她的心看看,这个满嘴说着虚假情话的人,到底是红心还是黑心。”
少年错愕,被她残暴的言论吓得连连后退了几步。
见到意料之中的反应,白无水笑着撩开帘幕,像一道神秘的残影混入了流动的人群中。
少年在原地愣怔了几秒,随着她的离开蓦地浮起不可抑的怅然若失。
他猛地掀开帘幕,挤着人流朝她奔去。
可暂未退去的观众们一见他,便雀跃地围住他,阻拦了他去路。
他朝那道即将消失的背影急切地喊道,“沙拉曼德,我的名字。你必须要记住我!”
白无水没有回头,直到走出大厅,她裹紧衣服拦截了寒风的侵骨,才问墨兰谦这场话剧的名字,“沙拉曼德,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
墨兰谦撑开伞,为她挡住了一部分飞雪,“在北欧的神话体系中,有火之精灵的意思。而在这常年寒冷的国家,或许是一个被赋予着使命的名字。”
白无水若有所思,她抱着手臂搓了搓,“难怪今天比昨天还冷,上帝估计受不了偏爱的精灵被剖了心,才大发脾气。”
墨兰谦被她的比喻惹笑,不过好歹也对白长老之外的事提起了一点兴趣。
他道,“我们明天走,今晚我不会管束你的自由。”
白无水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却摇头,“不了,他是个麻烦的家伙。”
……
她一语中的,沙拉曼德比她想象中还要麻烦。
第二日,他们的原计划是去美国,但昨夜突发的一场大地震,迫使他们临时改道去了灾区最核心的极北小镇,那是有沙拉曼德的故乡。
皮尔斯话剧团沿着北欧国家一路巡演,最后一站便是沙拉曼德的故乡。可由于不可控的自然灾害,演出只能被迫中断。
而在话剧团返航之际,团队里的精灵却失了踪影。
话剧团团长的夹克里不知何时被他塞了一封信,大意为——“尊敬的哥贝伦团长阁下,请无需牵挂我,我已报名加入医疗志愿队,踏上了回乡的路途。在此,致歉致谢!”
沙拉曼德并没报上名。
因为事发紧急,医疗团队来不及发布招募志愿者的消息。虽然人员紧缺,但前去赈灾的都是医院的医护人员和当地高校医疗队的学生。
沙拉曼德是趁着装载医疗物资之际,混上了一辆七座车的后备箱。
等到车辆启动行驶了两三个小时,他才在堆满药物的后备箱鬼祟爬出来。他拍了拍前座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的人,“介意多我一个人吗?”
昏昏欲睡白无水的开启自我保护机制,一拳头就挥了过去。
……
沙拉曼德顶着一只熊猫眼很狼狈,脸上却带着亮晶晶的喜色。
没了精灵那身空灵却又束缚的装扮,金发金眸的少年唇红齿白笑容明朗,差点让白无水以为有日光照进了车厢。
可等她反应过来后,她却拉下了帽檐盖住脸,如无声的拒绝。
但沙拉曼德似乎看不懂白无水恹恹的冷淡,一路上都在和她说话。分享欲强到,连他小时候养过三天却自己飞走的鸟爱吃什么,都告诉了她。
白无水觉得他真的很烦,可他的声音不知疲倦地跑入她的耳中,她慢慢地,竟也和沙拉曼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天。
他言语之中,对故乡的景色和亲友爱得深沉。但母亲鼓励他走向辽阔的世界,说外面有更多的可能性。
她想,这样的少年,或许是这片一望无际的漠白寒雪无法留住的亮色。
……
她们抵达救灾现场时,地震强度已大幅度降级。不过在小镇更往北的村落,却仍有余震在动荡。且地震造成的雪崩等一系列灾害的破坏力也不容小觑。
信号断断续续,医疗团队无法和当地的居民联系上。
且天气恶劣,道路积雪,狂风呼啸,若贸然前往,极有可能在途中发生意外。
这种情况下,医疗团队决定暂且先稳住当前的情况。
沙拉曼德心急如焚,他知道故乡的医疗条件。那是这个国家最北的地方,由于气候问题,本土的人口居民极少,医疗物资也有限。
他知道这种时候向医疗团队提出要求很无礼,医疗任务本就繁重,哪里又还顾得上几百公里外,前往都有生命危险的村落。
他虽是半道才加入医疗志愿队,但这位看似养尊处优的话剧少年却很能吃苦耐劳。甚至在这种高压环境下,他还能欢欢乐乐地和大家打成一团,团队里的哥哥姐姐们对他既信赖又宠溺。
不过,团里另一位同样年轻面嫩的家伙却没他这么好的待遇。
白无水的专业实力无话可说,可她太冷僻,除了治病救人会和人说话,其他时间似乎都没有搭理别人的欲望。众人也不是喜欢贴冷脸的人,自然也不会上赶着找不痛快。
但沙拉曼德却在找虐的道路上乐此不彼,他一忙完手头上的活,就屁颠颠跟在她身后。
有时她忙到半夜,他也陪到半夜。
白无水渐渐地,也习惯了这个又烦又吵又粘人的跟屁虫。
但今日,她的身后却安静得有些反常。
……
沙拉曼德趁着志愿者们休息之际,带着三箱医疗物资,启动了一辆前往极北村落的越野车。
当地的政策是,年满20周岁的人才能驾驶车辆。
他不仅违法了,还在找死。
他根本就没学过怎么开车,何况还是在这样积雪封路的极端天。
但他无所畏惧,因为他知道,自己能做到。他可是村民们的沙拉曼德。
他的车开的摇摇晃晃,远远望去,就像醉鬼看不清正路,偏往沟里开。
沙拉曼德手心冒汗,极力地辨认前路。然而,刚跨过一道坎坷的陡坡,黑暗中却出现了一道人影,车辆正直直往她撞去。
沙拉曼德猛地踩住了刹车,脊背悚然惊出了一层冷汗。
他后怕不已,气急败坏地摔门朝她冲过去,“你疯了?!”
白无水望着惊魂未定的他,从兜里拿出一个温热的面包递给他,“至少先吃点东西吧。”
沙拉曼德看着她一如平常冷漠的眉眼,郁闷地说不出话来:“……”
多么讨厌的人,偏偏在这种时候送温暖。
他接过面包,却不被迷乱心神地表态,“就算是你,也别想阻拦我!”
白无水对此没什么回应,她只淡淡问,“你的家在哪里,有多远?”
大约是待会就要独自面对风雪,甚至有可能还是有去无回。沙拉曼德大口啃着面包,珍惜最后能和她聊天的机会,“这里地广人稀,都是冰川河谷,我的家就在这条路最北的尽头。”
白无水点了点头,说了一句,“好。”
好什么?
沙拉曼德不理解她的意思。
但在他被少女推开的下一秒,他看懂了她的眼神。
她冰封的眼眸中如潮水般褪去了化不开的孤寂,可不过转瞬间,又如理性被吞噬般,浮出了无所顾忌的癫狂。
她一脚登上了驾驶位,代替他前往那个罕有阳光的村落。
又或者,她期待的并不是抵达极北的终点,而是人生的终点。
沙拉曼德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启动引擎,踩着油门准备往前开。他在路中间张开双臂,死死拦住她,“带上我一起!”
白无水冷笑着转动方向盘避开他。
但少年顶着她的车头,拿命威胁她。
两人坚持了几分钟,白无水森冷的眼底浮出了挣扎,随后,她败下阵地叹息了一口气。
沙拉曼德趁机上车,但人还没坐稳,车就飚了出去。
他紧紧握住扶手,问她:“你开过车吗?”
白无水很淡定回答他,“我还没去过允许十五岁就能开车上路的国家。”
沙拉曼德心中骂骂咧咧:“……”
合着她老神在在,原来也是第一次开车。
可莫名地,他却放松了下来。
他命令她,“你必须带着我安全抵达终点。”
“好。”
她握稳了方向盘。
一辆越野车在电闪雷动的雪路中卷着凛冽的苍茫,孤勇地驶向了北路的尽头。
……
这片极北的村落,被大地撕裂,坍落满地与雪融为一体的废墟。
但在那崖山高处,屹立着一座完好无损的圣白教堂。
两人带着医疗物资,在强劲的寒风中互相搀扶着爬上山崖,敲开了教堂的门。
他们的沙拉曼德,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