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幸村精市病房。
在这种不属于治疗的时间节点,白无水却在给幸村精市扎手臂上的穴位。
她已经骂了一天了,但还没消气。
这小子为了折宫茗心坐上旋转木马的心愿,昨天硬是举着画笔,在画板前坐了整整八个小时。
他每日安排虽满,但都劳逸结合。看书累了,就散步。走累了,便写写画画。长久保持一个姿势,会对他的筋骨和神经造成负担。
他昨日刚停笔完成画作,手臂便痉挛刺疼如筋脉断裂。
白无水从昨晚到上午就骂得没停过,现在来扎针,又骂起了新的一轮,“她有心愿怎么了?满足不了是客观事实,你还非惯着她。”
“这天底下就缺你当好人了,她要是想上天摘星星月亮,你是不是还要废掉另一只手给她画一个月球和银河系?”
挨了一天训的幸村精市浅浅为自己辩驳,“我左手不会画画。”
“……”
还敢顶嘴。
白无水捏着针就用力扎了下去。
幸村精市面色痛苦,发白的唇色差点被咬破出血,“医生……轻点。”
折宫妹妹的心源抵达时间不确定。可能下一秒就要进手术室,也可能几天后才做手术。但既然这件事已经开了头,就不能让她留下遗憾。
何况,幸村精市扫她一眼,“医生为了米山香央里的信能找五十岚进,我也不能输。”
米山香央里写给折宫茗心的那封鼓励信,是五十岚进挨了一巴掌换来了的。
五十岚进在收到这个棘手的任务时,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
不过毕竟是前女友,且他大费周章才把米山香央里从舆论中摘出来,自然也不想再和她牵扯不清。
他托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找米山香央里帮忙,但不知从哪里走漏了风声,米山香央里不仅知道是他,还打扮成保洁阿姨混进了他的家。
问他,‘你是为了帮那个医生?’
五十岚进为了让她死心,做戏做全套,点了点头。
于是,米山香映里就甩了他一耳光,然后在他家待了一晚上,写了三页鼓励信。
但这也是五十岚进和医生筹码交换达成的共识。他利用了医生,医生找他讨回了人情。
后续就算五十岚进不履行半年内解除两人莫须有关系的承诺,他们也奈何不了他。
他替医生抱不平。
白无水没想到,他竟还在这较上了劲。
她又扎下一根针,疼得幸村精市瞬间没了硬气。
他身子发麻地前倾,额头顺势抵上了白无水的腰,“放过我吧,我下次不会这么不稳重。”
嘴硬了这么久,终于知道疼了。
白无水想让他靠椅背,但他右手扎着一排针,她没太敢用力把他扒开。
便对他道,“起来,这样姿势靠着不舒服。”
幸村精市磨磨蹭蹭不抬头,又和她谈起了折宫茗心的忧虑,“移植的心脏,真的会改变人的性格?”
白无水诧异他会问这类问题。
但为了防止聪明人被玄学洗脑,她正经给他科普道:“如果百度上说的是‘换了心脏,就缺失了灵魂’的言论,那完全就是害人不浅。可如果是指‘接受移植手术的患者在术后会出现性格改变,且可能与捐献者性格相似。’这种论调,那也不能全盘否定。”
“有很多学者对此做过研究,而最终的普遍结论是——‘可能是心脏分泌的肽类物质影响了大脑的意识’。”
“心脏在供血时会分泌这类物质激素,其后又通过血液循环传递到大脑。而在移植的心脏恢复功能的同时,肽类将缓慢而有效地活跃于大脑,从而影响患者的性格发生改变。”
“但通俗来说,这类似于伤口发炎的恢复期间有一个肌肤愈合而新生的麻痒过程。在这种阶段下,患者因移植手术迎来了二次生命,身体机能逐渐增强,身体的变化带来激素和心态的积极反应,两者相结合,便有了更为乐观的一面。”
“所以说,即便移植手术改变性格的说法存在,但也都是通过前后性格反转大,最终是正面影响的案例统计出的一种概率。”
虽然内容较为专业,但幸村精市消化片刻后,却得出了一个不错的总结:“是不是指,如果病人本身就处于积极乐观的状态,那就不会对她的性格造成影响?”
白无水脸上带着毫不吝啬的夸赞,她果然喜欢和他聊天,“这个结论没有研究辩证过,我不能笃定说是。但我和墨兰医生的主观判断是这样。”
幸村精市对她严谨的用语忍俊不禁。
所以,茗心最担心的‘灵魂消失’从头到尾只是一场术前恐惧引发的少女心事。
可即便如此,白医生也愿意为了她的忐忑不安,去委托讨厌的人完成少女的心愿。
他的医生,真的很温柔啊。
*
病房
插着输氧管,带着氧气罩的少女苍白地躺在病床上,病床边布满着各种检测仪器,心电图‘嘀、嘀、’地描述着女孩虚弱的跳动频率。
护士立在一侧,严肃地监护着少女的生命特征。
术后三日,少女依旧没有复苏的迹象。
向来优雅端庄的折宫茗枝发丝凌乱,她紧盯着病床上毫无生气的少女,眼角通红。
折宫母亲没比病床上的折宫茗心好多少,若不是父亲撑着,她根本站不起来。
白无水走入病房,观察起检测仪器上的数据。
察觉医生走入,折宫母亲如见到救世主般急切望过来,“医生,我的孩子什么时候会醒来?”
白无水接过护士递来的病例本,望着短短几日便憔悴的三人,斟酌开口道,“从目前情况来看,她体内的器官对植入的心脏没有排他性。至于何时苏醒,大概就要看茗心的意识了。”
茗心的移植手术无疑是成功了,醒来是迟早的事。
她的心脏和身体器官已开始和谐运转,而当营养液的补给无法支撑身体耗能。在达到临界点时,身体便会强迫她醒来摄入营养。
只不过,在未到危急存亡的关头,自我意识过强的人会刻意逃避。
“心脏移植病人中也有类似的病例,苏醒的最长期限不超过一周。但醒来的契机与条件不定,当然不排除被家属唤醒的情况。”
三位家属神色各异,但在医生笃定的回答中,还是舒了一口气。
白无水简单地交代了几句后,便退出了病房。
然而刚转出门,便听见了折宫茗枝声音沙哑请求道,“我想跟茗心单独呆一会,可以吗?”
这是对折宫夫妻说的。
折宫父亲拥着妻子走出去,给她们留下安静的空间。
护士也随之走出病房。
不过白无水并未走多远,便被护士急急忙忙喊住,“白医生!快回来!”
“嘀——嘀——嘀”心电图突然发出了心脏衰竭的悲鸣。
白无水冲回病房,双手交叉按在折宫茗心胸前,进行紧急复苏,“病人出现室颤性停博,快把心脏急救车推过来!”
这般阵仗绷断了折宫母亲备受煎熬的心神,她疯魔了似的,扬起巴掌朝折宫茗枝扇去,“我知道你怨恨我们所有人!可你妹妹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还要害她?!”
折宫权眼疾手快扼住了妻子的手,厉声呵斥:“什么时候还胡闹!”
折宫茗枝垂着眼帘,神色淡漠。她没有憎恨折宫家的女主人,也不会感激所谓的父亲。
她只紧紧注视着医生对折宫茗心的紧急救治。
“家属们,请暂时出去,不要影响医生的治疗。”从门外匆匆赶进来的另一位护士将三个人都轰了出去。
“能量调到360!”
护士动作迅速,抽出除颤器递给白无水。
“离手!”
‘嘭!’纤小的身躯被高高弹起,又重重摔下,心电图仍未显示任何波动。
“再来!”
‘嘭’心电图上的平缓的线条微微波动,复而再归平缓。
“再来!”
‘嘀、嘀、嘀’
白无水伸手在折宫茗心脖间,探了探,“脉搏平稳,给胺碘酮滴注。”
“是!”
心电图的心率逐渐恢复正常,而在一个较高的跳跃点,白无水捕捉到了她微动的眼皮。
她拿出小电筒检查一番,确认是即将复苏的征兆。
护士姐姐们长长呼出一口气。
白无水拉开门,对三位家属道:“没事了,她一天之内就会醒。”
折宫母亲极悲极喜,心情起伏跌宕,眼前一黑昏厥了过去。
“夫人。”折宫父亲神色紧张抱住她,连忙求助医生护士。
白无水检查完折宫母亲后,目光落向了无悲无喜,只注视着妹妹的折宫茗枝。
“茗枝小姐,方便问你几个问题吗?”
折宫茗枝愣了愣,身躯微微紧绷道:“方便的,医生。”
白无水带她来到了休息室。
折宫茗枝望着医生修长挺拔的背影,垂眸捏紧了指尖。
茗心很喜欢这位医生。
医生她,是不是要替自己的病人问罪?
但医生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拿出冰袋递给她,“敷一下眼睛,这两天你应该也哭了很多回。”
少女面容狼狈,可体态却端庄优雅,那挺直的脊背,仿佛在撑住她仅剩的骄傲。
茗心,茗枝。一个家庭里的两个孩子,一个天真纯粹不谙世事,一个无人怜爱故作坚强。
折宫茗枝受宠若惊,呆呆地望着医生那只好看的手,“我……”
医生还耐心说道:“大家都在忙,一时半会不会有人来,你可以在这里稍作休息。”
折宫茗枝怔了几秒,眼底渐渐噙满了泪。
这是个唯利是图的世界,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都能成为交易的筹码。
她本该早已习惯人生中的冷漠与偏心。毕竟不受宠的孩子,唯有学会自我保护。
可缺爱的人,怎会不期待他人的温暖?
她双手捧住了医生递来的冰袋,“医生,你不怪我说了刺激妹妹的话吗?”
“我怪你什么?”
白无水微笑着安抚道:“你是个好女孩,对妹妹的爱,轮不到我这样的外人评判。”
折宫茗枝泣不成声。
无需解释的理解,令这位十五岁的少女,在年轻的医生面前没有负担地痛哭了一场。
白无水无声叹息,轻轻掩门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