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馆那边闹腾了一天终于得以消停,江吟时揣着一袋碎银子回到山横晚,内心很是忐忑。
他在馆外徘徊了好久,做足了被骂的准备后,才战战兢兢的走了进去。
颜松落见他可算是回来了,下意识松了口气,结果往他身后一看,却没瞧见第二个人的身影,当即就觉得不妙。
这……没把殿下想见的人请来啊……
果然,梅擎霜见江吟时自己回来了,原本还稍显温和的脸色登时就变的有几分阴沉,他看着江吟时,寒凛凛的问道:“怎么就你自己回来了?”
江吟时艰难万分的走上前去,愣是将这几步走出一种英勇就义的感觉,他从怀中掏出钱袋子,颤颤巍巍地将其放在桌案上,怵然道:“这是……属下追讨回来的饭钱……”
梅擎霜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森寒如铁:“他怎么说的?”
江吟时苦着一张脸,如实道:“属下没见到公子兰,这钱是那个叫楼东月的侍卫给我的。”
没见到?
梅擎霜听到这话后不禁多想,是病着没起,还是起了却不愿见自己?
昨日明明是他说出那些让人心寒的混账话,为何却弄得像自己对不住他一样,整整一日了都躲着不露面,这狐狸是在跟我使小性子闹脾气、还是在跟我玩儿欲擒故纵的把戏?
他到底怎么想的?
梅擎霜越想越烦躁,看什么也提不起兴致,只觉得自己这点儿恼人的心思如烈焰一般充斥五内,将他的心肝脾肾肺灼烫的无处安放却又无路可逃。
兰松野,都怪那兰松野。
梅擎霜有气没处撒,最终只能愤恨的一甩袖,起身道:“走,回府。”
又不打算在此留宿了?江吟时和颜松落面面相觑,心道殿下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
梅擎霜和兰松野就这样开始暗搓搓的较起劲来,两人心里明明都惦记着对方,嘴上却不肯承认,连口是心非的倔性都如此相似,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次日清晨,坠兔收光,一声声嘹亮的叫卖驱散了长街上的冷寂,取而代之的是每家食摊的笼屉里蹿出的腾腾热气,一排排的屋舍也升起袅袅炊烟,晟都新的一日,便从一份儿香喷喷的早饭开始了。
楼东月一大早就出门去了,他先是去了趟营缮所,然营缮所丞一听他是昭国质子的手下,便找了个借口敷衍,说是临近年底,宫中需要修缮的地方太多了,若要等到质馆,恐怕要来年开春了。
楼东月一听就恼了:“宫中修缮事宜有修内司负责,哪用得着你们操心!”
营缮所丞听他这语气也跟着叫嚣起来:“京中坛庙、宫殿、陵寝多了去了!修缮司人手不够,我们自然也要听从差遣!”说到此处他自上到下扫了楼东月一眼,轻蔑道:“哪儿像贵国质子一样,整日无所事事,只知道寻花问柳。”
“你!”楼东月气急,第一反应就想将这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教训一顿,可忌惮着这是在晟国,不能给主子惹事,便忍气吞声的走了。
说来此事也怪他和燕识归,两人昨日比试起来不管不顾,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质馆已经和废墟没什么两样了,好在各自房间的门窗都还没掉,只是有些松垮,夜里寒风吹过,那门窗便如见了鬼一般“吱呀”一声开了,楼东月无奈,一晚上起了三趟,先是用布条塞,后来用桌椅挡,折腾了半宿,好歹将就着睡了。
燕识归倒没什么,外头那点儿风吹门动的声音吵不醒他,但是兰松野却遭了罪,他本就心里窝着火,又被外头如同厉鬼哭嚎一样的风声惹得心烦,导致他夜里几乎没怎么睡着,于是今日一早楼东月就瞧见兰松野眼下爬了一层淡淡的青黑。
修缮质馆的事一时一刻也耽误不得,楼东月连早膳都没吃就出来寻工匠了。
营缮所的人既然不管,找民间的匠人便是,楼东月便去市街上,看看有没有人在此罗斋。
许是天冷的缘故,往常在此等候雇佣的人能有十多个,今日却屈指可数,楼东月心里奇怪,便上前问道:“大哥,今日就你们几人在此罗斋么?”
那人点了点头,将两手往袖口中揣紧了些,缩着脖子回道:“今日这天实在是太冷了,我不过在此等候了两刻种,便冻的双脚发麻,公子需要做什么的?收拾庭院亦或修剪草木,我都会。”
楼东月迟疑道:“那您可会修缮房屋?”
那人摇了摇头,又极为热心的问了问旁边几人:“你们有没有会的?”
周遭几人都摇了摇头,楼东月见状有些遗憾,觉得许是今日来的不凑巧,便打算明日再来碰碰运气。
那人见他有几分失落,心下也明白得很,毕竟是大冬日,任谁家里房子灌风漏雨的都不舒坦,便好心对他道:“小伙子,这修缮房屋不是一两日的功夫,今日寻不着人,过两日你也未必等得到,你若实在着急,不如去鬼市问问,那里什么牛鬼蛇神都有,只要银子给的足,别说泥瓦匠了,便是铲子也能给你找个成精的。”
鬼市?
楼东月记起来,当日主子从呼延噜那里换来的一批突火枪,就是被梅擎霜安排人暗中送去了鬼市,后来几经人手,最终被送入了东宫。
可自己不过是想寻个修补院墙和门窗的,何至于去那鱼龙混杂的鬼市一趟?楼东月面不改色的对那人道了声谢,而后离开了。
他在外头晃荡了一早上,回到质馆后,燕识归又将早饭给他热了一遍才端上桌。
兰松野很是讶异:“偌大的晟都,竟连个修缮房屋的工匠都寻不到?”
楼东月“嗯”了一声,嘴里的饭还没咽下去,口齿不清道:“许是凑巧了吧,明日我再去看看。”
兰松野哪还能等到明日,他的风寒本就没好利索,再加之昨晚没睡安稳,今早一醒来便又觉得昏昏沉沉的,于是负气道:“别明日了,今日就去鬼市,不过是找个工匠而已,出不了什么岔子。”
楼东月点点头,继续吃饭喝粥了。
可这工匠即便是找来了,今日也修不好,燕识归便提议道:“主子,要不,咱们今夜先去山横晚歇下,等质馆里里外外修缮一新了,咱们再搬回来,如何?”
兰松野和楼东月闻声同时看向他,两人的神情皆难以言喻,半晌,兰松野才摇摇头叹了口气,一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表情痛惜道:“你先前不是很抗拒去那种地方么,怎么如今却这般踊跃?”
“主子,我说正经的呢!”自己认认真真的提议,却遭兰松野的打趣,燕识归羞愤之下一屁股坐在楼东月身旁,抬手便拿起了果盘上的橘子,发泄一般的吃了起来。
——这是梅擎霜送来的那些,昨日没有全吃上,还剩下这一盘儿,燕识归一直惦记着。
兰松野也知道他不过随口一说而已,但若是去山横晚……不就让梅擎霜知道了么,自己还与他怄着气呢就去人家眼皮子底下蹦跶,如此实在显得有些刻意,仿佛醉翁之意不在酒似的。
兰松野暗忖了片刻,觉得此计有些不妥,便摇了摇头:“不去,就在这儿住着,挺好的。”
其实楼东月也觉得先去山横晚小住几日是个法子,但他二人不知道兰松野的心思,既然主子都不同意了,那他们也不好置喙什么,于是楼东月用完早膳后,就真的往鬼市去了。
自打上次发生了鬼市主妫胤从卫尉寺卿处买官一事后,朝廷便下旨将鬼市彻查清洗了一番,将暗藏在此的一些明令禁止的生意连根拔除,使鬼市暂时安分了一段时日。
楼东月头一回来此,他摸不清这其中门路,便随意走到一处摊子前,客客气气的问道:“敢问阁下,此处有没有善于修缮房屋的巧匠?”
那人抬手一指,声音暗哑道:“东行百余步,有一棵老榕树,你敲三下树干,便会有你想找的人来寻你。”楼东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说了声“多谢”,便抬步走过去了。
楼东月按照对方所说,行了百十步左右,果然见到一棵粗壮的榕树,他走近后仔细看了看,没瞧出有什么异样,心里不禁觉得这鬼市太过故弄玄虚,但还是依着那人给的法子,随手在树干上敲了三下。
他站在树边警惕的等着,没一会儿,就见到有一人从他对面的方向走来,及至自己面前,楼东月才发现那人五官粗豪,不像是中原人。
而对方一开口,其话音里夹杂的生涩感,更是印证了楼东月的想法:“刚才是足下敲的树么?”
楼东月心想可能是这树上有什么机关与这人的住处连在了一起,因此他才能闻声而来,于是点了点头:“是,我们住的地方年久失修,需要补葺,不知阁下是否方便随我去看看?”
对方也没多想,只说了句“带路”,就跟着楼东月往质馆去了。
他带人回馆的时候,兰松野正在屋里打瞌睡,燕识归坐在房前的台阶上,百无聊赖的数着地上碎落的砖瓦。
“一百三十七、一百三十八、一百……”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燕识归抬头望去,立即道:“楼哥你回来啦!”
楼东月“嗯”了一声,伸出一臂对身后的人做了个“请”的手势:“有劳阁下估计一番,若是将此处整修完毕,需要多长时日,又需要多少银钱?”
那人微微一颔首,便开始打量起这院落来,燕识归起身拍了拍屁股后面的土,走到楼东月身侧,与他一同看着这个从鬼市请来的人。
那人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后,又问他二人道:“外面的情况在下大概清楚了,可否容许我去屋内看看?”
他二人不懂修缮一事,都觉得人家既然这样问,定是有人家的道理,故而燕识归对楼东月道:“我去叫醒主子,楼哥你先带他去看别的房间。”
楼东月应道:“好。”然后便领着对方走开了。
燕识归跑进兰松野的房间,见他正憩睡着,便上前轻轻将他摇醒:“主子,主子醒醒了,一会儿有人要来,您如此躺着不太合适。”
兰松野睡的正香呢,怎么可能三两句话就被他喊醒,于是懒洋洋的翻了个身,嘴里嘟哝了一句:“把帐幔放下来不就好了。”
燕识归心道这也是个法子,于是便起身将两侧的帐幔放下,掩好后不多时,就听见楼东月在外头敲门:“小燕,主子醒了没有,现在方便进去么?”
燕识归站在床前:“进来吧。”
楼东月遂带着人入内了。
那鬼市的人如方才一样,打量了一下房间内的墙角和墙顶,见这里受损不大,便说道:“阁下这住处,主要是外面毁坏的厉害了些,等我回去多找几个帮手来,不出七日,便可让此恢复原貌。”
“价钱呢?”燕识归问道。
对方思索片刻:“中途会耗费多少东西还不好说,两位可以先交一两银子作为订金,待七日之后,再结算剩余的工钱。”
“好,”楼东月下意识就去摸身上的钱袋子,一掏才想起来昨日都给了江吟时,便问燕识归道:“你那有钱吗?”
燕识归摇了摇头,又隔着帐幔问兰松野:“主子,主子?您的钱袋子放在哪里了?”
里头丝毫声响也没有,半晌后,三人只见从帐幔中伸出一只胳膊,那胳膊皙白又修长,肤色几近透明,即便隔了几步之遥也隐约能淡青色的脉络,那手腕处有一圈似有若无的红痕,映衬在这细腻又莹润的肤色之上,如同一个含蓄的印记,能平白无故勾出见者的一丝凌虐欲。
那只手软弱无力的随意指了一个方向,然后垂在了床边,就那么耷拉下去,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那鬼市之人看后眸色幽深了几分。
燕识归顺着兰松野指的方向去摸索钱袋子,找到后从中掏出一两银子递给他。
楼东月又亲自写了一份结契,并眼睁睁的瞧见对方写下九方贞元四个大字。
九方?这倒是个极少见的姓氏。楼东月将结契收起来,然后彬彬有礼的将人送出了质馆。
回到屋里之后,他见燕识归一手托着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低声问道:“怎么了?”
燕识归也说不上哪不对劲,只是出于某种难以名状的直觉,觉得这九方贞元……有点儿怪,便犹疑道:“楼哥,你去鬼市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异常啊?”
楼东月示意他出门说,别吵着兰松野休息。二人轻手轻脚的退出房屋,楼东月应道:“鬼市的人若比之这市井中人,各个都很奇怪,怎么,你怀疑此人有问题?”
燕识归很是纠结:“我也说不清楚,可他刚才看主子的眼神,让人觉得不太舒坦。”
楼东月方才没注意,闻言便问道:“他的眼神?主子方才连面都没露,他能有什么眼神?”
燕识归也在想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方才那一瞬,九方贞元看兰松野的眼神介于贪婪和惊艳之间,让人拿捏不准,燕识归极力回想对方的神情,可随着时间越长,那点儿记忆便越不清晰,最后只好有点儿泄气的摇了摇头:“记不清了,就觉得这人不像是个简单的泥瓦匠。”
楼东月也没反驳他,而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无妨,多一份戒心是好事,左不过七天的时间,你我仔细着些便是。”
燕识归点了点头,两人各忙各的去了。
兰松野这一觉补到下午才醒,他迷迷糊糊的掀开帐幔,揉了揉眼睛,喊道:“燕识归——”
两人都守在院子里,一听屋内有动静了便推门进去,燕识归给他倒了杯水递上前去,小声嘟囔道:“主子,您可是越来越懒了,瞧瞧这都什么时辰了。”
兰松野端过茶杯后喝了一口,剜了他一眼道:“成啊,下次等你感染风寒了,可别在床上躺着,需得绕着城郭跑三圈,让我瞧瞧你的真本事才行。”
燕识归吐了吐舌头,当即噤声。
楼东月在一旁问道:“主子觉得好些了没有,可还需要再请大夫来把把脉?”
“不用了,没那么矫情。”今晨就觉得身子爽利不少,白日里这一觉,说白了就是犯懒。他下床穿戴衣物,一边穿一边问道:“今日我睡着的时候,可有人来过么?”
楼东月回道:“有啊。”
兰松野背对着他二人,闻言系带的手一顿,嘴角勾起几分抑制不住的笑意,随后佯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嗯,他来干什么了?”
楼东月如实道:“噢,我按照您的吩咐去了一趟鬼市,还真找到一个人,说是七天之内就能将咱们这儿修缮好了,明日一早他便带着人来了。”
兰松野心中刚刚泛起的一丝甜意,在听见这句话后,顿时消散的一干二净,他有些失落的想:原来不是梅擎霜啊……
许是有些不死心,兰松野又追问道:“还有旁人来过么?”
燕识归看破了他的心思,故意回道:“主子,您自己什么人缘儿自己不清楚么,平日里您在这晟国就不受待见,您生病了我和楼哥难不成还要放出风声,好给那些小人趁人之危的机会不成?”
兰松野被噎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能讪讪一笑:“呵……说的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