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又是一年秋日,高张县小马村从县城火车站接来今年的下乡知青。
为了响应国家号召,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扎根农村干革命的知识青年自一九六九年开始下乡,到今日足足有六个年头。
大队长马建国从对第一批知识青年下乡的期待到如今眼神里的麻木,内心早已经不起一丝波澜。
今年给的人质量也不行,两个男同志,一个女同志,看着年岁都不到二十,这细胳膊细腿,干不了什么农活,只会平白分走队里的口粮。
他嗦了口烟,鼻腔里吐出一圈白烟,这样的日子到底还要多久才能结束。
马建国拿烟杆拍拍驴屁股,小黑驴收住蹄子,停在黄泥路上。
马建国矫健地翻身下地,递一把稻草喂到驴嘴边,轻柔地拍拍驴,语气温和:“老伙计,受累了,每年都要劳你跑一趟。”
久等不见车上的知青下来,马建国脸色发沉严厉道:“还等着什么呢,赶紧拿着行李下来,到了我们小马村就要收起城里人的做派,下地干活一视同仁。”
见村长发了怒,两个男青年收起原先的懒散作派,麻利找好自己的行李站在马建国身后。
这显得余下的人目光都往车上仅剩的女同志看去。
只见那女同志提着比她身子还大的行李袋,晃晃悠悠往车下挪,白生生的脸蛋在黑发的映衬下更显俏丽。
是个漂亮姑娘,只是太过瘦弱,那胳膊上都没几两肉。
“杵着干嘛,还不给女同志帮忙,迟了你们都办不了手续,一个都别想先去歇。”马建国又吐出一口烟,乜眼看着后面两个木头人,也不知道帮一把女同志,好歹是一批过来的,一茬比一茬质量差。
两个木头人原先便对人家女同志有好感,驴车上也献过殷勤,不过那心有几分真也就自个知道,下车被人一呵斥转头就顾自己把人给忘了。
林佩玉没有接受别人的帮助,自己把行李搬下车,自觉站到马建国后面。
她怕是要扎根农村一辈子,别人还有家人运作回城,她是没有的。那么今天起要适应农村生活,能自己干的就自己干,不会就学,尽量不麻烦别人。
林佩玉给自己打气。
见这三个知青还算听话,女知青也没有闹幺蛾子,马建国马上办理好了手续,发了粮本,领了三人一个月的口粮。
“知青大院就在前面的晒谷场旁,那两溜白墙黑瓦的连房就是,男女分开,找各自的知青队长安排。安置好,今天休息一天,明天开始收稻子。”马建国说完就拉着毛驴去休息,没管这些人。
没了人管,男知青又殷勤起来。
一个戴眼镜,穿着白衬衣,手上还戴着一块手表的男青年抢出声,他瞥了一眼另一个的穿着,轻视的目光绕了一圈又回来,挤开他先出动。
另一个皮肤稍黑,剃了寸头,衣服上还有着补丁的男青年自觉受到袁辉的目光侮辱,敢怒不敢言,黑脸涨红着哼了一声直接不理人走开。
“我叫袁辉,来自杭城,我力气大,我帮你先拎到大院那边。”说着便来拿林佩玉手上的行李。
袁辉的手落了空,林佩玉礼貌婉拒了他的帮助。
袁辉热脸贴了冷屁股,收回手绕了一圈胳膊假装锻炼身体,扶扶眼镜,停顿了几秒也走了。
不好接近,这是林佩玉带给袁辉带来的第一印象。
林佩玉不想和异性接触太多,太多的男女知青混乱的作风问题已经传到了城里,她不想成为人家茶余饭后的话题。
林佩玉先按村长的指示去知青大院找知青队长,但是正值秋收,知青院里没一个人,静悄悄的显得冷清。
林佩玉观察了下周围的环境,女知青这边住了七个人,房屋朝北,西晒严重,朝北的床位都空了出来,她只是担心随意摆放东西坏了这里的规矩,于是只整理了一下床铺,没有动其他桌子和柜子,把领来的粮食也摆放到床边一角,便靠着床休息。
她的眼皮子打架,身体里压抑的酸痛和疲惫在沾了床的一瞬间都涌了上来,迷迷糊糊睡过去前,她只希望这里的人好相处些,这样她的生活不至于太难。
*
“听说了吗,村里又来新知青了。”孙建国甩出一张牌,牌“咻”的一下就从石面上滑了下去,孙建国没留意,仍然分享着新听来的消息,一脸兴奋跟偷腥的猫似的。
马志强捡起掉下的牌,吹了下牌上的灰尘,看了四周围一圈评价道:“这山林子里偏僻是偏僻,寻常人找不到,就是你这找到的石头太圆,打得不爽利。”
孙建国啧了一声,不满道:“说知青呢,说什么石头。”他能找到这么寂静的地方很不错了,为了打牌不被发现,他也是找了很久才碰上的,他容易么他,跟打游击队似的。
马志强瞥了一眼一脸春光的死党,有心损他,“每年都来新的,有什么好兴奋的,你那个叫什么杜什么的追到了没。”
“那妞我是不追了。”孙建国咬牙切齿,再没良心的狗崽子他这么喂着也该给他摇摇尾巴、应几声,好家伙,连个手都不给摸。这城里女人就是心思多,再怎么喂都是个白眼狼。
他看着面前的兄弟,像是找到了知心人,把心里的苦都吐了出来,“志强啊,这个杜丽丽是真难打动,都下乡来了,还搞竞争那回儿事,一次性吊着好几个,我投进去那老些钱和爱,她既不主动又不拒绝,我看她就不是个安分的,我不稀罕了。”
“得了吧,还爱,你就惦记人家长得漂亮,你从小就喜欢漂亮的。”马志强能不知道同一条裤子穿大的兄弟是什么德行,这话听听就得了,真听进去,他转天又和人家好上了,这里外不是人的还不是自己。
“这次她再哄我回心转意我也不会回头了,漂亮姑娘有的是,我要追求这个新来的女同志。”
马志强白他一眼,拿牌压他。
孙建国见马志强不搭腔,他一个人跟唱独角戏一样,心里不是滋味,一个劲的说自己一定不再重蹈覆辙,又说新来的那个是真好看。
马志强充耳不闻,他算计着接下来的出牌策略,打定主意要赢他一把,完全没对新来的女知青有多好看这个消息上心,有这闲心还不如去山上喂猪。
见人不搭腔,孙建国更加强调他眼光不错,他大声嚷嚷:“不一样,今年不一样,那个长得比电影明星还好看的,唇红齿白,明什么什么目,那叫一个漂亮!”孙建国情绪高涨,心思都不在牌上。
“你再嚷嚷把队长引来?”马志强警觉地看向四周,见他恢复正常,才发表自己的建议。
“再白的姑娘在农村呆久了,也都一个样,还没有我那些猪值钱。”说起猪,马志强有些想猪了,手上的牌都变得没滋味起来。
“你的眼里只有猪。”孙建国白了马志强一眼,这小子自从被他妈搞了个大队临时养猪饲养员后,心思都在那两头猪上,两头猪盯得比眼珠子还紧,连打牌都是三推四请好不容易才约着。
二十岁的男人了,还没开窍,还会拿姑娘和猪比,亏他想的着。
“说起来,马大蒯没给你使绊子吧,我可听他和别人吹,说是到年底交猪时,你肯定养不出2头300斤的猪,迟早要乖乖回大队种田。”
“那不至于,公家的猪他不敢那么干。”马志强说到这里,话也多了起来,“这养猪看着简单,真的做起来真没那么简单,我一个半文盲,每天都看着发的那本猪的饲养速成册子,不认识的字都标注上,这半个月我可认识不少,比上学还认真。”
“你转性了啊,真踏实学?依我看,养猪也不是什么好活计,你跟我山上寻摸一把,去黑市上转一圈,赶得上三天的公分了。”说到黑市那里,孙建国环视四周,自觉放低了声音。
“你那买卖不稳当,秋收都忙太打眼,别去了,你妈就你一个儿子,别太让她操心。”马志强提醒,最近黑市上抓了好几个人,他怕这最好的朋友也折了进去。
“哎呀,我心里有数,你放一百个心。”谁劝孙建国都烦,他点了根烟抽又把话扔回马志强身上,“志强,你是真变了,也是,你爸那事确实太大了,变得沉稳了。”
“我爸走了,我妈又那样,家里欠债不少,我要还是喝酒打牌偷懒躲活,那我家是真要垮了。我现在只想把那两头猪养好,把这个临时工转正,好堵上那些风言风语的嘴,也把家里的债还上。”见孙建国不爱听,他也不多劝,这世道要受了苦才知道谁好谁赖。
马志强短短半个月成长了不少,脸庞消瘦了几分,好在精气神涨了,显得愈发浓眉大眼,算得上小马村的英俊青年了。
但是再英俊的青年也挡不住眉头紧锁,马志强有心事。
“不打了不打了,我得去看着那两只猪,最近天气转凉,两只猪都不爱动弹,我得盯紧点,下次再约。”马志强没了打牌都兴致,收起票子,抓了一把瓜子就走。
“臭小子,还没打完呢!至少玩完这把!”
孙建国在后头喊他都没理,脚步匆匆往山边跑去。
小马村的养猪场建在大山上的一块坡上,说是养猪场实际里头也就五头猪,规模小形不成优势,县里对他们要求也不高,只要完成县里每年的养猪指标就行。
今年的指标是过年上交四头猪,每头猪不能低于300斤,剩下还有多的猪就过年时候宰了分点肉,也算是沾点油水。
这养猪饲养员工作轻松,只要喂猪、清理就行,所以向来竞争很大,这小马村的饲养员以前就马大蒯一个,他今年四十,无儿无女一个人吃饱喝足没有家累,养猪三年没出过岔子,每年都能完成养猪指标,轻松赚十个公分。
但是今年变了,马大蒯不再是唯一一个饲养员了,马志强强行插了进来,也要当这个饲养员,虽然在马大蒯的强烈反对中先给个临时工职位,转正要等今年养猪指标完成后再说。
就算这样被平白分了一块蛋糕,马大蒯也是看马志强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尤其被他逮到匆匆赶上来明显是擅离职守的马志强,不嘲讽几句都对不起他自己,“哟,马饲养员打牌去了,打牌好呀,打牌轻松,可比养猪清闲。”
马志强讪讪道:“我就是个临时工,哪敢去打牌,这不是家里我妈找我有事我才下山的。”他谎话张口就来,脸不红气不喘。
他打量马大蒯不满,眼珠子一转,掏出一把顺来的瓜子塞进马大蒯的衣服口袋里,谄媚道:“这是我妈炒的瓜子,香得很,您尝尝。要是有空闲,帮我看看我那两头小猪,这几天不知是天冷还是吃撑了,不是很爱动弹,您是专家,保准一眼就看出那猪的毛病。”
这话听着顺耳,马大蒯摸摸口袋掂量了一番,不高兴,就这点瓜子想劳他出马,想得美。
他俩是竞争对手,他不给他的猪仔使坏都是他正直,还想去帮忙看病,他又不是跟自己过不去。
马大蒯摆摆手,“老了,天气转凉身子有些不舒坦,我要去歇会儿,不爱动弹就不爱动弹,懒猪懒猪,不懒怎么算猪呢。”说完慢慢踱步往自己的小屋里走。
那幸灾乐祸的样子都显露出来了,马志强又不是傻子,他往地上吐了口痰骂道:“呸,倚老卖老的家伙,谁稀得找你。”
要不是村里最有经验的只有马大蒯,他也不会低声下气求他。
“可要怎么办才好,消毒、喂料、喂水、清粪我都按照手册做到了,还有哪里不对?”
马志强实在发愁,“要不去县城找找兽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