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还父慈女孝的场面变得针锋对决般紧张。
“据你这么说,都是别人的错,别人故意给你使绊子,你就一点错也没有?”阮定国指着阮芬芳责问。
阮芬芳被她爹摔杯子吓得一下子蹿了起来,又觉得太丢脸,死死攥住拳头,恶狠狠看向阮定国,眼睛潮红,嘴上却是不服气反驳道:“我有什么错!你跟别人都一样,一出事情就是我的错。”
俞美玲把女儿拉回沙发,紧握她的手,眼神示意丈夫语气别太重。
见她毫无愧疚之意,阮定国只觉得手痒,他双手松开又合拢,劝自己对这个女儿多点耐心,他反复几次才又压下脾气重新张口。
“你不该在不能独立抽血时私自给人抽血,不该抽不出血还抱怨病人血管细,不该和病人争吵推搡致使病人动了胎气,不该被护士长拦下后你还不道歉反而把抽血检验用的试管全部推倒,更不该在做了这些事情后还不知悔改恶人先告状。”
看着媳妇眼神责怪,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激动,阮定国放轻了声音问:“芬芳,这么多不该,你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吗?”
阮芬芳死扛着不认错,仰头像只骄傲的公鸡,她有自己的一套道理:“我都学成了,护士长还是不让我独立操作,她就是见我学的快,怕把她比下去,她要是早点让我独立,我早就能独当一面了。”
她越说越有理,小嘴叭叭又接着说:“还有那个孕妇,就是抽了她两次没抽出,她自己血管条件差还受不住我说她几句,非要换一个护士来抽,她就是看不起我,一个乡下人还看不起我,也不照照自己什么样子。”
说着她洋洋得意甩开她妈的手,拿手比划重现当时的场景:“医院主任也不是个好的,他拉偏架,明明我受了委屈还让我道歉,我怎么可能忍,我一下子就把试管全部推翻,让他们焦头烂额忙去。”
见女儿露出大仇得报的畅快,阮定国和俞美玲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深深的无力,这个孩子脾气执拗很难掰过来了。
气氛凝滞,除了阮芬芳一脸肆意,其余两人一脸挫败。
片刻。
阮定国穿上外套,换上鞋子,把这个张嘴的炮仗留给妻子,他无奈道:“你当妈的劝吧,我怕控制不了自己,我去给她收拾乱摊子。”
“你手上钱够吗?”俞美玲紧接着翻出一沓钱和几张票都塞到丈夫外套口袋里,又嘱咐道:“多买点东西给人家,这事是咱们不对,不要怕花钱。”
回头看了女儿一眼,她又低声言语,“刘主任那边你再去做做工作,看能不能把芬芳的工作保下来。”
阮定国走之前深深看了女儿一眼,留下一句长叹就走。
看着丈夫走后,俞美玲拿来苕帚和簸箕收拾烂摊子,阮芬芳冷静下来也感觉到别扭,要做些什么才能缓解,于是一起收拾碎瓷片还把喝了一半的柠檬水杯和牛奶杯都拿去洗了。
俞美玲看着背对着她熟练洗杯子的女儿,再多责备的话也说不出口,这是他们夫妻欠她的。
“睡吧,明天休息一天换换心情,什么事等你爸回来之后再说吧。”
阮芬芳还没从明天休息一天的意外之喜里发现什么不对劲,高高兴兴上楼,她路过被封起来的房间,狠狠瞪了一眼,转头往自己房间走去。
等着瞧吧,我爸妈迟早会把你忘了的,你就安心待在乡下,再也别回来了。
第二天结果下来很快,理所当然,阮芬芳的工作没有保住。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要只是和病人发生矛盾,只要补偿到位,病人愿意谅解,这并不影响阮芬芳的工作。
但是恶意破坏医疗用品实在过于离谱,哪怕阮定国的面子再大,姿态摆的再低,刘主任也不敢再把人收进来了。
“这个工作岗位本来就是专门等着给佩玉的,她有经验脾气又好,哪晓得她下乡了,最后换了人给了芬芳。老阮啊,芬芳脾气太冲,真不适合这个岗位,你信不信,我收下她,她还能给我闹出幺蛾子来。”
老刘的话在脑海里一直晃荡,阮定国一路上都在思考,他是不是做错了,不能随着芬芳的脾气什么都要和佩玉置气、攀比,合适佩玉的不一定合适芬芳。
回到家一说,果然芬芳没有在乎她的父亲为她一晚上奔波劳碌直到凌晨回来累不累,作为女儿一句关切的话都没有,回报的是一声尖利的喊叫。
阮定国脑壳一疼。
“我不信,就这么一件小事怎么就会开除我,爸爸你是不是没有尽心,你跟那个刘主任有好好说吗?”阮芬芳不敢置信,她爸爸不是军医医院的主任医师吗,谁都会卖他面子,怎么这点小事都搞不定。
阮定国揉了揉眉心,接过媳妇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把脸,总算恢复了点精神。
“说了,什么办法都试过了,我就差这张老脸给踩在地上了。”他这辈子没有为自己开过一点后门,为了这个找回的小女儿他已经破了自己坚守的原则,就连这样换来的也是女儿的质问和不信。
原来时间会给血脉相连的亲情锁上一道道枷锁,时间越长枷锁越重,想要弥补谈何容易。
阮定国挺直的背脊弯了下来。
见她爸整个人都散发着颓废的气息,阮芬芳转而把希望投向她妈。
“妈妈,你给我想想办法,我不想下乡,没工作就要下乡,你给我供销社里找个工作,哪怕是临时工也好,之前不是给我留了一个位置吗?”她拽住她妈的手,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俞美玲拍拍女儿的手背,叹气道:“当初是给你供销社留了一个售货员的位置,但你那时偏要去医院当护士,时间长了,那个位置也已经有人了,腾不出来了。”
俞美玲自以为详细的解释会让女儿理解,哪知道听见这话的阮芬芳一声冷笑,推开她的手臂。
“你是在怪我抢林佩玉的工作,你在怪我自不量力抢了你好女儿的工作,现在自食恶果是不是?我算是看透了,你们一家子眼里就只有林佩玉,从来没有我,什么亲生的,你们最看重自己养的!”
阮芬芳像只竖起坚刺的刺猬,任何一点善意都被她推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她的世界都是被父母辜负的恨意和不甘,无法接受任何人的好意。
俞美玲眼睛湿润,这是她的亲生骨肉啊,她哪里会偏心别人。
“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们尽量在补偿,并没有偏心哪一个。”
“没有偏心,那楼上的房间为什么还给她留着,封住不让我进去。”阮芬芳指着楼上问,她又接着说,要把这十七年遭受的委屈都说出来。
“这个家里根本就容不下我,要不是我自己巴巴地找上门来,你们一家四口还和和美美的。就是因为怪我才让我吃苦头,为了当那个狗屁护士,我给自己扎了多少针,我半夜三更不敢睡,在背那些药剂,怕被那些眼高于顶的人嘲笑,又怕她们把我和林佩玉作比较,说我哪哪都不如她,我背后付出了那么多,最后你们还是看不见。”
不知不觉阮芬芳的脸上都是泪水,怎么擦都止不住,她袖子一擦,赌气摔门而出。
“这个家既然这么不喜欢我,那我就走,你们眼不见心不烦。”
“芬芳啊,芬芳啊!”
阮定国把跟出去的媳妇拦住,他望着女儿跑开的背影沉声道:“让她一个人清醒一下,我们俩也反省一下,她的路不该沿着我们给佩玉安排好的路走,他们的经历不同,适合佩玉的不一定适合芬芳。”
“我怕她出事,她还是个孩子,已经受了那么多年苦,我哪里还舍得她再吃苦。”俞美玲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掉了,她怎么摊上这样的事情,亲女儿怨怼,养女儿远离,一家人分崩离析。
“你别哭呀,我没有不管她,我也心疼她,没有工作知青办那边也要两个月才来核实,这段时间我去找找其他部门疏通疏通关系,找个合适的,不让她下乡吃苦。芬芳那里,我会让人偷偷跟着她的,你别担心。”阮定国劝她,又和媳妇商量,:“佩玉的房间她那么在意,你就别封着了。”
俞美玲抬眼,不敢置信地在丈夫的眼睛里看出抉择,这次放弃的是佩玉吗。
阮定国别开眼,当断不断,必受其害。
阮芬芳一出门被冷风一吹,脑子就清醒了,她这样不是正好给人可趁之机。
她脚步骤停。
但是要让她回去她也是低不下头咽不下那口气,总要她们当父母亲的三推四请才好,不然显得她在无理取闹。
她又走了几步,但是步伐慢了起来,磨蹭半天都没看见人,阮芬芳情绪上头,一跺脚走了。
她就不信,她靠自己还找不到一个临时工的工作。
下乡她是绝对不会去的。
她受了十七年的苦,剩下的日子里就应该享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