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晚的雪,天气放晴,雪化得只剩一层薄如蝉翼的冰,从屋檐上滑落下来,堆在院子里渐渐化成水。
下雪不冷融雪冷,阮芬芳手里捧着一个热腾腾的番薯,缩着脖子往院子里跑,棉鞋踩过烂泥泞的雪泥留下一个脚印。
“呼,太冷了,脸都要僵了。”阮芬芳把番薯放进棉袄口袋里,哼着小曲把军绿色的围巾给解下,又把另一个口袋里的两样证明端端正正放到桌子上,笑着拍手:“搞定!”
不枉她大冬天奔波来奔波去,绞尽脑汁借着他爸和刘主任的名义给自己开拓了一条踏踏实实的后路。
她拿出一个热水壶往脸盆里灌水,把快冻僵的脚伸进去,冷和烫激在一起,令她升腾出四肢百骸的舒爽,她从喉咙里涌出一声喟叹:“真舒服啊,这日子才是人过的。”
这口气还没彻底叹下去,就被人打断。
“芬芳,听说你不用下乡了?”一头枯黄的大辫子先晃悠进来,接着是一张蜡黄的脸,她眼睛里露出好奇,嘴里满是求证的疑问。
阮芬芳没料到原青会出现,这时候她不是应该上白班吗,这爱打探事情的性子,真惹人讨厌。
她低头暗地里翻了白眼,十分不耐烦,但是她又靠着她才进了这个厂,不能不搭理她,不然这厂子里到处都会是她的闲话。
她顺势拿手捂了捂脑壳,虚弱着说:“都怪我这毛病闹的,不然我指定第一个支援农村建设,可没办法,谁让我查出这么个毛病,这毛病厉害起来可是要脑子出血死人的。”
“啊?真这么厉害,怎么以前没发现?”这家伙十多年来都不是那虚弱的体格,怎么晕了一次就有了个什么高什么压的毛病,这也太过于凑巧了。
瞧瞧那嘴上倒是说的好听,什么支援农村建设,谁不知道谁,现在下乡都躲得慌,她还不是让自己给她安排进厂,又是给钱又是给票,就是躲避下乡。
要是她一开始就知道有这个病能不下乡,何苦做先前那么多的无用功,早就回家去了,她现在那个家听说可是富裕得很。
说着她不请自来,走了进来想探究几分,这里面肯定有什么猫腻。
阮芬芳盯着原青踩一下留下雪泥的脚印,露出嫌弃来,真不懂礼貌,不晓得先在外面踢踏几下脚底的泥巴,把她的地都弄脏了。
那人不见外地拿起桌子上那本红色的证书还有那张表,正要细看被阮芬芳一把夺过,“这东西我还要交上知青办归档呢,别给我弄坏了。”阮芬芳赤着脚,着急地把那两样救命稻草给拿过来。
谁知道这人会不会使坏,给她弄碎了弄烂了,她找谁哭去。
原青瞥了一眼动作麻利的阮芬芳一眼,这灵活地就不像个病人。
她瞄了一眼那证书是个免于下乡证,免于下乡原因是:高血压。那张纸上还盖了三级公章,卫生防治所革命领导小组章、市卫生局章还有革委会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办公室的公章。
她低下头脑子里盘算起来,这家伙竟然做足了准备,她本就怀疑这家伙是故意称病不下乡的,哪有这么红光满面的病人,眼疾手快得跟个猴似的,她在厂子里做了几天工,手脚麻利地完全不像是个病秧子,要不是那次晕了过去送去了卫生所,还不知道这家伙有这种门道。
原青想了想,既然她能把自己摘出去,能不能也拉她一把,她家里兄弟姐妹多,只能留一个在家里,受宠的也不是她,这工作也会让给她弟,那么她肯定得下乡。
她放下那一点子成见,环视四周把搭在脸盆上的擦脚巾拿上,好声好气地蹲下托起阮芬芳的脚,打算给她擦脚,要得到利益,不付出一点怎么行。
阮芬芳的脚被像老太爷一样托着擦拭,她巨大的虚荣心被满足,回到亲生父母那里得到的物质上的富裕远远没有这种人情世故上被捧着来得满足。
只不过,她还没有真的忘乎所以,她缩起脚丫子,故意不懂问她:“你干什么?”
原青抬头眼里露出期望,两根麻花辫微微跳动,她蹲在那里一口气就把早就想好的说辞吐了出来:“我想留在城里,就跟你一样给我办个病残留城手续。”
阮芬芳别开眼,她就知道是这件事情,这年头除了留城,其他都不是大事,只不过这人哪来那么大脸面张口让她干这干那的,别仗着是给她介绍了个小小的临时工的份上。
她低垂着眼,笑着为难道:“青青,你也知道,我们从小就好,这次也多亏了你我才来这里上工,不过我这毛病是长年累月在林家操劳过度得下的,可不是随口编造的,那卫生局的章还盖在那儿呢。”
原青又不是个蠢人,阮芬芳这话说得很明白,这就是没办法要过河拆桥了,这点小忙都不肯帮。她一下子站起来撂下了脸道:“算是我看错你了,你这种没良心的人,活该在林家做牛做马。”
阮芬芳最不愿意被提及的就是她在林家的那十七年,那是她的耻辱,她踢翻了脸盆,脸色发青,也骂了回去。
原青也憋着一肚子气,家里大大小小的家务事压在她的肩膀上,又有下乡近在眼前,她自己背着厚厚的壳,人家还在一旁轻松看戏,原本那人的处境还远远不如自己。
两人在院子里吵了起来,甚至还动起了手,这院子里都是纺织厂的工人,上夜班的人本就神经衰弱,院子里立马就闹了起来。
见人围过来越来越多,阮芬芳被那么多人盯着,有指责有唾骂,她眼睛上下一翻,晕了过去。
这下,看热闹骂娘的都停了下来,这人可是有晕厥的前科,上次还送了卫生所,今天又晕过去,要是真有了什么大事,他们在场的都脱不开关系,赶紧把人送去卫生所。
原青见阮芬芳晕倒,先是紧张,后又觉得这人是故意的,故意装晕,她看着被抬走的阮芬芳气愤地原地跺脚,脚底踩到了什么东西,她低下头去看。
那东西有点眼熟,她拿起来打开,捂着嘴惊呼:“阮芬芳的留城呈报表!”她看了已经远去的众人,拿着那张纸犹豫要不要追上去还给她,可这样巴巴地上去,不显得她自己落了下风。
要不就拿着不给她,让她着急几天,让她不念旧情,嘴巴那么坏。
她拿着那张纸得逞般笑着,又忍不住想看里面写了什么,阮芬芳那么藏着掖着不让看,她越要看。
多亏厂里的扫盲班她去学了几个字,这上面除了几个笔画难的,她都认得。
“军医院的医生,供销社的主任,工农兵大学学员……”她撇撇嘴,落差大的让她直冒酸气。
她看了一遍又一遍,才看出哪里违和,这张表的字迹也太熟了吧,这笔字写得有些地方歪歪扭扭不应该是个医生该有的字迹,更像是……
她趁门没关,翻出阮芬芳常用的笔记本,一对比字迹。
“天呐。”
原青捂着嘴一时不知道该夸她还是该损她。
“她胆子真大,自己替她爸填了这张表。”原青感慨她的胆子,又觉得就这么给她糊弄过去成功留城,也忍不下刚刚那口气,去知青办举报又不敢去,那地方在她眼里就是个魔窟,她实在是不敢去碰触。
她眼珠子转了转,还是折中,“总该让她家里人知道她在做什么,怕她家里人还被瞒着呢,我这也算是做好事。”女儿不懂事总要家里人自己收拾,最好打得她下不了床,才能出这口恶气。
她仔细看了纸上写的阮定国的工作单位,反复念叨着记住,把那张留城呈报表折好,脚步轻松地往外走。
让她专干不上道的事,就该让她吃吃苦头。
海市军医院门口,阮定国换上衣服,准备回家,他下班已经很晚,基本路上已经没有人了。
他走了没几步就被一个弱弱的女声喊住,连喊了两遍,他才听出她在说什么。
“请问是阮芬芳的爸爸吗?”
他停住看向这个女孩子,这个女孩子的面色和她女儿刚来时几乎一模一样,都是长年营养不良导致的暗黄,他看着这姑娘不由想到了那固执的小女儿,不由地放缓了语气:“我是,你有什么事情吗?”
得了承认,原青眼睛一亮,她等了好久,总算等到了。
她的视线从眼前人一身不带补丁的军装中掠过,不禁嫉妒起那阮芬芳的好命,对这一次的告状也没有心理负担,她把折好的纸递给他。
阮定国眼神疑问,没有接。
原青张口,“这是阮芬芳的留城呈报表,你看了就知道了。”
说完硬塞给他,转身就跑了。
阮定国略微皱眉,什么留城呈报表?他不记得他填过这种东西。
哪怕是留城,他也是想着给她安排个工作而不是投机取巧走后门。
他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他有段时间没有听到小女儿的消息了,从那次闹翻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只知道她找了份纺织厂临时工的工作,也搬到了那边的大杂院里和职工们合住,具体的就不知道了,但既然有了工作也不用下乡,哪里又来的这张表。
他打开看,凑的很近,但是基于天色已经暗了,实在看不出写的什么。
他折好打算等着回家去看,这一路上他想过了很多,也许是女儿气消来求和解的,或者是外面太苦来求助的,也可能是耀武扬威来炫耀她靠自己找到了一份工作,什么都有可能。
揣着心事走得漫不经心,直到大院门口警卫员笑着跟他打招呼,阮定国才回过神来。
“阮医生,你家里今儿个来贵人了。”
“是嘛,孩子懂事了,小王有空来家里吃饭,这大冬天的辛苦了。”
小王行了个军礼,这算什么,尽忠职守而已,完全称不上辛苦。
阮定国心头一定,这叛逆的女儿总算是懂事了几分,记得过年前要回家。
他笑着跟警卫员寒暄了几句,在家门口见着脱下的鞋子,脸上才收回笑,原来不是小女儿回来了,而是他大儿子回来了,也是,也该回来了。
“美玲,是明暄回来了?”阮定国拍了拍身上的寒气,把外套挂好,穿上棉拖鞋。
“爸爸,我回来了。”一道清越的声音响起,给沉闷的客厅带来一点生机。
“让我看看,嗯,长高了不少,你的个子比年初要高了几公分,在学校还适应吧。”阮定国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含笑看着他长高的个子,慈爱问。
俞美玲递来热茶给他,又笑吟吟地看着父子俩,在沙发上织毛衣下摆。
阮明暄眼神坚毅,拔高的个子显得人更精神,脸颊像了母亲单侧长了一颗梨涡,含蓄温柔又文气。
他双手平放在双腿上,身板挺直坐着,微笑着回应:“都适应,在工农兵大学有很多志同道合的同学和老师,我受益匪浅。”
“那就好,那就好。”看着面前神采奕奕的儿子,阮定国非常自豪,这个儿子从来不需要他操心,凭借自己能够被单位推荐上工农兵大学,成为国家培养的对象,优秀得很。
俞美玲含笑见着许久未见的父子俩唠嗑,见客厅的钟走到了八点,放下织了大半的毛衣,走到厨房把留好的菜端出来。
“你稍微喝点茶就好,留着肚子吃饭,不清楚你今天有没有手术,所以给你留了饭,我做了炖冬瓜,你喜欢吃的。”
说起吃饭,阮定国倒是想起了正事,他赶紧从挂着的衣服口袋里掏出那张纸。
“先不吃饭,我离开医院时,有个姑娘给了我一张纸,我得看看,说是什么芬芳的留城呈报表,给我多点一盏灯。”
俞美玲和阮明暄对视一眼,眼神里都透着疑惑,不过还是依他的话多点了一盏灯。
灯一加,屋子里顿时就亮堂了几分,阮定国戴上眼镜打开那张纸,俞美林也贴着丈夫靠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