缴完费医生进行手术。
紧闭的大门里是生与死的博弈。
门外,孙建国絮絮叨叨说着话,坐在掉了绿漆的长木椅上,两只□□换着跷二郎腿,几秒钟换一个姿势,又几秒钟抖着腿。
“不会出什么事吧,怎么这么久了还没有消息。”他不放心嘀咕。
林佩玉闻言瞄了一眼墙上的时钟,仅仅离手术开始就五分钟的时间,气胸手术她虽然没有参与过,但是手术的时间,大多数来讲都是一个小时起步,这五分钟里面差不多还在做术前准备。
林佩玉忽略王爱红无故射来怨恨的视线,坐在孙建国旁边小声和他搭话,缓解他紧张的情绪。
在心不在焉下,聊天更似一场盘问,没有防备的询问,得到的都是不作伪的回答。
从孙建国的话语里,她听到了她不曾知道的事情,譬如他们兄弟两人之间的互助:马志强向她借的那两百块钱是为了孙建国,把他从公社投机倒把的囚牢里解救出来。
而孙建国为了昏迷重伤的马志强,也可以在没有家属神志清明的背书下,做出一人担保签字的背责行为。
不得不说,血缘亲疏并不代表着感情深浅。
他俩不是亲兄弟,但两人之间的感情更胜血缘亲兄弟。
其实,她有些羡慕他们俩之间坚定不移选择彼此的情谊。
她的血亲都是些陌生人,甚至比陌生人还不如,会打她的主意给那个血缘上的亲弟弟换亲,她的下乡是自愿,也是懦弱的逃避。
从小长大的地方也没有可以诉衷肠的朋友,相处久的哥哥信奉的是利益最大,不沾染是非,不创造是非,客气着睥睨着,成为儿子的标杆,潜移默化的和除他自己之外的人拉开距离,无论心理还是生理。
如果不是她从水井里救过他,他也不会放了一分注意在她身上。
那支手表,与其说是被她美化过兄妹两人冰释前嫌的敲门砖,更不如说仅是一份谢礼。
亲人之间还送谢礼,说明他们之间的冷淡与客气之至。
至于养父母……
她摩挲着左手的绷带苦笑,她也是能面对现实的,她没有人真正意义上的疼爱。
孙建国有了谈心的人,也没有刚刚那么难熬,见林佩玉眼神流露出的羡慕和苦涩,他在莫名自豪的同时也没忘记这是他好兄弟的对象,怎么能让人家羡慕他们,明明马志强对林佩玉的感情也是他难以企及的好。
他张口,缓缓说:“其实,志强这个人喜欢一个人就喜欢默默付出,不让人知道。”
林佩玉侧耳倾听,听着非她的角度别人对马志强的评价,这是一种崭新的感觉。
她的角度里马志强富有责任心、热情、上进。
但从孙建国的话语中,还展开了他另外不为她知的另一面。
“你还记得,你们知青院子外面那棵被砍去一截的大榕树吗?”
林佩玉眨了下眼睛回想着,她点点头。
那颗树就长在她们院子的边上,因为有枝桠从外头伸进来,还能给里头遮阳,那是个躲阴凉的好地方,她也喜欢去。
不过从某天早晨开始,那棵树就断了半边,还成了院子里知青们茶余饭后的笑谈,笑竟然有人偷偷砍树拿去当柴烧,这得是什么样穷的小偷。
原来砍树的竟然是他呀,但是因为什么呢?
她看了他一眼,等着解惑。
不出意外看出林佩玉的疑惑,孙建国没有卖弄关子。
“那天凌晨,我忘记是四点还是五点,天还蒙蒙着,他就拽着那一大截枝桠来了我家,我比你还纳闷,还嘲笑他偷树卖钱也不挑个好的。
但是他跟我讲,是村子里有了一个偷内裤的变态,他一晚上担心的没睡着,整个晚上守在你的院子外头,怕那枝桠延伸着会让那变态爬进去,连夜给砍了……”
林佩玉心头一酸,一股被偏爱的情绪漫到了眼眶,她语气微涩,“他是为了我着想?”
“可不那样,他那原话我记不太得,大概就是怕你孤身一人下乡到这里,吃不好睡不好还被外头的变态惦记,所以就傻傻的守了你一晚上,之后又帮你去上工割稻,怕他自己不在,你没个人保护,还把我拉出来装面,给你看门。”
孙建国说着说着声音轻了起来,头也低了下来。
“你那包烟,合该给他的。”
他受了马志强的拜托,起先是出于想把妞的心理,应承下来。
后来要不是那场乌龙把自己的自信心打击了,他没准就抢了自己好兄弟的对象。
他是意有所图,根本没有那么大义凛然,他愧受了那么多声的感谢和烟。
两人之间沉默下来。
一个愧疚、一个感动,都断了言语。
呼吸可见的沉寂中,那股一直热灼跟着林佩玉的视线,化作了言语加入此刻的静默。
“那个傻小子,除夕那天凌晨,满身血痕回来,打开门眼睛红红看着我,张口第一句话,不是【王爱红同志,我回来了】。而是【妈,我想求你一件事。】”
王爱红回想那天见着他的惊怕,一身血痕,连屁股都没坐热,猪肉饺子都没吃上几口,就求着她去医院里照顾林佩玉。
“我本身就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知青的身份,挑剔你的瘦削的身材,害怕你的学识丰富惹祸,更不满我唯一的儿子一颗热心捧出来递给你,你却心安理得的接受没有回馈,你知不知道看着你,我就眼睛骨头疼。”
“你能想象,我完好的儿子为你挡刀时,我一个做母亲的是怎样的心痛。我恨不得你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我的儿子就不会遭受这样的伤痛。”
别怪她迁怒,是个母亲都会迁怒。
林佩玉抬眼看向王爱红,这个客气生分的婶子,终于袒露了内心深处的心理话,她也想通了为什么分猪肉时还是寻常的客气,到了医院里语气里多了一点苛责的阴阳怪气和生疏。
因她的缘故,牵连伤害了人家的儿子。
王爱红对上林佩玉愧疚的视线,接着说。
“红枣、猪肝都是他拿分下来的猪肉跟人家换的,想给你补血。橘子他不必说,那种金贵东西,我也从来没有在他手里尝到过,也是因为你。”
“你让我怎么不眼红你,怎么能喜欢你!”
王爱红说着捂着脸呜呜出声,这一切的不喜欢都是源于嫉妒、源于害怕,嫉妒另一个女人分走自己的儿子,害怕自己的儿子因为这个人受伤濒死。
她的理智告诉她,这发生的事情都是没有办法的,怪不到林佩玉身上。
但她就是无法从她身上挪开,自她来了以后,小马村多了很多事情,王雪娥偷窃被抓、马德流氓罪判死刑、九婆伤人行凶、他儿子生死不知躺在里面做手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带来的,她如何能够不是个扫把星。
林佩玉完全说不出别的话,嘴里只能说着:“对不起。”
她以为只是所谓“婆媳”名义带来的两人相处间的不顺畅和陌生,原来里头还掺杂着这么多的情感和抉择,她除了说这三个字减轻自己的负罪感,无法能讲出别的什么来安慰这个忐忑不安的母亲。
“你不用说对不起,但你确实是他这次受伤的起因。”
马建国见话说开,也不吝啬让林佩玉知道马志强背后的付出。
“?”
他一张口,其余三人都看了过来。
孙建国一脸疑惑抬头问:“志强不是从自行车上摔下来,骨折的肋骨插进了肺吗,怎么和小林有关系?”
眼前是三双眼睛紧盯,马建国深呼一口气,也说出了众人不知道的事情。
“他脾气倔,为了你回城的事情,豁出性命去深山里捕野猪,还真给他捉了一头,想也知道这小子从来没学过捕猎,与其说是捉猪还不如说是和猪搏斗才赢了。
他卖了一头野猪肉,挣了一百多块钱,就是想托关系让你回城去,他心疼你在乡下,尤其是你被九婆伤了这件事情后,他就更急切地想送你回城。
他来我这时已经有了咳嗽和面色不好,那时候就大概受了不小的伤,自行车上摔下来大概是个诱因,加剧推了一把,把这件事情彻底摊开来,不然我们谁都不知道他身体的状况,他是要瞒到你回城的。”
“怪不得,我今早撞见他挑着两个空箩筐在村口,又是大喘气又是呕吐,看来去连夜卖了。”还顺便干了一件好人好事。
孙建国掐着自己虎口,他早上还暗暗骂过他,原来人家是迫不得已,实在没有精力才把好事让给他,原来如此。
孙建国五味杂陈,愧疚和自责上了头,他竟然没有看出他强忍着的不对劲,这哪里是什么好兄弟。
他都破了对自己的嘱咐去黑市上卖猪肉,眼见的是被逼到了什么程度而铤而走险,他连抢走个自行车自己都要骂几句,他真不是东西。
他左右挥弓甩了自己两巴掌,“我从公社被救出来那时,就打定主意要跟着他混,怎么就掉了队,帮不上用处,我真该死,算什么好兄弟。”
“这小子,到底瞒了我们多少事情。”王爱红以为自己眼泪已经流干了,但是嘴里的咸涩告诉她,她还有泪可流。
林佩玉已经无法用言语表达她内心的惊涛骇浪了,竟然有一个人能够为她做到如此地步,除夕夜晚那是模模糊糊的感动和知音般的倾诉,而现在……
她捂着胸口,那里头跳动的频率告诉她,她并非草木无情。
手术室里的开门声就像是一道轻叩,叩开了她那已有一丝裂缝的心房。
她问自己,对他到底是什么情感。
“手术顺利……”医生传来喜讯,把人推出来。
她的视线在他憔悴的脸庞上流转。
很显然,她动了心。
推车上躺着不是她信赖的朋友,而是深爱她,她深爱的爱人。
情不知所起,不知情深,知情而起,已然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