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昏沉的午后,天气阴,无风。
我从仓库里搬出来一箱滞销的糖果,有着彩色的镭射包装外衣,酸甜的话梅味,因其亲民的价格曾在大街小巷流行,后来,随着层出不穷的进口、定制糖果的出现,它逐渐消失在人们的眼中,不再是孩子们的“掌中宝”。
店里的糖果种类繁多,不断更新换代,为了售出这些“老玩意儿”,老板特意布置了销售任务,谁推销出最多的这款糖果产品,月底可以获得更多的绩效奖励,不论兼职还是全职,同时设置了最低销售门槛,一旦未达标,就会扣钱。想到学校的高昂学费以及材料费,今天我的主要任务就是向顾客推销这款糖果。
“这儿,方圳。”我的同事向我挥手,示意将糖果箱子放到他的脚边,挪出一个格子专门放置这个类别。
“来了。”我笑着应生答道。
“你说老板怎么回事儿,现在谁还吃这种糖果啊,早就过时了,你说是吧。”同事一边将糖果取出来放进格子里,一边抱怨道。
我闻言只是笑了笑,没有应和他的话。
“好啦,你去负责门口那块儿,我先收拾这块儿,到时候我们调换。”
“好的。”我点头同意,在旁边拿出一个托盘,拾了一些糖果放在里面,随后走到店门附近,这里候着另一位同事。
阴沉的午后,店里没有多少顾客,寥寥无几,现在里面的店员甚至比顾客还要多,旁边的同事和我攀谈起来。
“方圳,你是还在上学吗?”
“对的。”
“大学吗?”
“是的。”
“哇!那你家里人的社会基金覆盖率有一半吧。”同事闻言露出了羡慕的眼神,现在社会的教育成本十分昂贵,大学的学费极高,一个普通人如果没有父母的社会基金的支持,光靠教育贷款读书,可能会背上长达十年的贷款。
“并没有,我母亲已经不在了。”
“抱歉,”同事停顿了片刻,“幸好还有你父亲。”
我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从没见过我的父亲,他去世多年。”
同事羡慕的眼神消失了,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怜悯与诧异,仿佛在看一个背了巨额负债的可怜人,不敢置信有人为了上学愿意背负如此高昂的代价。
我毫不在意同事的想法,为了摆脱现在的困境,继续接受大学教育,毕业通过遴选进入公司是我唯一的出路,而不是同他一样,将生命与年华浪费在一家糖果店里。
“叮咚叮咚”,门口的风铃被摇响,同事用眼神向我示意,暗示我抓住这位顾客的机会,完成老板的糖果推销任务。
唇角扬起标准的礼貌式亲切微笑,我笑着迎向这位顾客,欢迎她的光临。
这是我与她的第一次正式见面。
“您好,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想尝试什么口味的糖果,需要帮您介绍一下吗?”我注意到眼前的女孩子,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色衬衫裙,挎着一个棕色的皮革编织流苏包,同色系的棕色长卷发披散在背后,一汪浅棕色的眼眸,明亮剔透。
“谢谢,我自己逛逛。”女孩礼貌地回复道。
我没有多加干预与跟随,而是在听到她的婉拒后收回了关注,拉开了距离,我继续待在门口,等待下一位进店的顾客,余光撇到女孩在店里漫无目的地闲逛,时不时拿起一颗糖看一看。
在她第二次路过我的身边时,我跟了上去,向她介绍了这款糖果,虽然是滞销糖果,但是为了让顾客买单,我还是选择用一些词汇包装赞美吹捧了一下这个糖果。
很显然,她并没有具体的目标,在听了我的推荐后,她选择试吃一下这个糖果。小心地剥开糖纸,她将糖果送入口中,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湿纸巾递给她擦手,她笑着道谢。
在吃了一粒糖后,她的眼神无意识地放空了一瞬,我知道,我的任务完成了。果然,对方大手笔地打包了两个礼盒装,我也在月底收获了一笔不菲的奖金,大大地缓解了我生活的局促。
***
今天是一节哲学选修课,我照例坐在了教室的第一排,授课老师是一位姓姜的老教授,在语言学与哲学方面颇有建树,享有盛誉。
按照我的性格,这种虚头巴脑、不具有实用性的课程一般都不在我的选择范围内,但是在上学期的选课阶段,我在图书馆竟然鬼使神差地选了这节课,并且意外地被选上了。学院的选修课是由密涅瓦根据学生的选择随机筛选的,具有极大的不确定性和未知性。
我照例认真地记着笔记,姜教授介绍了一个关于巴别塔的概念,她深入浅出地用情景与案例向我们介绍了这个概念,并且从它的起源、发展和引用出发将一个抽象的宗教概念娓娓道来。同时,她布置了一个作业,让我们用自己的理解来阐释我们眼中的巴别塔。
下课后,我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将笔记本收起来,这是我从小的习惯,不同于其他人的电子笔记,我更喜欢用笔记录,小时候买不起电子记录本,母亲就从旧货市场淘了些没被人用过的淘汰的纸币供我使用,所以我也养成了手写的习惯。
“你好?”一道清脆温和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抬头一看,是她。
“怎么了?”
“可以借一下你的笔记吗?”
我迟疑了一下,点头同意,将笔记那页从笔记本中取下来,递给她。
“谢谢!”她停顿了一下,做了个自我介绍,“我是安吉。”
我握住了她的手,说道:“我叫方圳。”
“谢谢你的笔记,”她抬起手腕,“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
我同样抬手,同意了她的邀请,加上了她的联系方式。
这是我们的正式相识。
走出教室,我迎面碰上了我的室友,与他结伴,一道儿走回宿舍。他喋喋不休地抱怨着繁重麻烦的功课以及复杂多变的考核,我选择左耳进右耳出。
“方圳,你听说过我们学校的十大传说吗?”室友神神秘秘地凑近我,压低了声音说道。
“我不知道。”我不感兴趣这些,便没随着他的话头继续,可是他不说完不罢休,继续在我耳边嗡嗡。
“听说,有个学生在期末周的凌晨,从图书馆学完出来,路过这个草坪,发现了一对跳舞的‘幽灵情侣‘,结果他期末全科成绩第一。”室友接着说,“你说我要不要找个时间来碰碰运气。”
“无稽之谈。”我从不信这些怪力乱神,我只相信我自己,取得第一靠的绝不是运气,而是努力。那个学生既然是在凌晨熬夜复习备考,他绝对付出了很多心血,而不是简单地看见了一对跳舞的’幽灵情侣‘。
“嘿,你别这么较真嘛,多好的兆头啊。”室友不满地说道。
“与其想着碰运气,不如多背点书吧。”
“木头,和你没话说,”室友摇了摇头,“没点浪漫情怀。”
我头也不回地朝前走,任由室友在背后物色凌晨的“奇迹角落”。
***
我在学校的植物保护研究所摆弄着这些花花草草,像这些原生态的植物在学校里乃至整个社会都是供不应求的,自从母亲在我十五岁时意外去世,她生前的积蓄大多赔付了,作为一个未知合同的违约金。我靠着那一点微薄的社会救济金艰难过活,母亲剩余的积蓄只够我未来一年的学费,我这个年纪很难有福利院愿意长期接受,辗转于多家福利机构,多是待了几个月甚至几周就被委婉地劝离,贝瑞特福利院是我待的时间最长的一家。
他们会近乎无偿地提供一些专业性技能的教习,帮助这些没有家庭的孩子们成年后可以找到一份可以养活自己的工作,一些院里出身的孩子们会在社会上立足后反哺回来。但是很明显地,这些培训多关注于实用性的职业技能,而不包含进入大学的素质教育培训,像我这样致力于进入大学的孩子在福利院是少数派,因此,我大多独来独往,没有什么朋友。
我不愿放弃上学,这是我母亲的愿望,她希望我接受更好的教育,获得体面的工作,离开这个泥泞的环境,而不是向她一样居无定所,没有一份稳定的收入。
院长女士知道了我的情况,帮我联系了一些进入大学深造的同院人,只有两位听说了我的情况将他们的笔记和教材整理后交给了院长。但身为未成年的我很难找到一份可以养活自己并继续学业的兼职工作,就在我实在无力继续学业的时候,一个流浪汉给了我一盆奇怪的花草让我送到一个地址,并给了我一笔钱,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他似乎是个植物学家,在流落街头之前,当然,这是我的猜测,老头从没向我吐露过他的身份与过去。不过,在我帮他顺利送了几次物品后,他接纳了我,也教了我一些基础的植物培育知识,让我帮着照顾一些基础的植物,那些生长要求格外娇气的植物他从来没让我经手过。
靠着贩卖植物,我勉强维持着我的学业。我明白,上大学不是我可以负担得起的,但是,我必须继续,我必须离开这片土壤,贫瘠的土壤无法培育出茁壮的生命,这是我从他身上学到的道理。
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我告诉他这个消息,他只是沉默着。
“生物基因学,未来有希望进入康宁生物制药公司。”
“你不喜欢植物?”
“我喜欢,但是它无法帮我偿还大学贷款。”我见过他穷困潦倒的样子,也经历过食不果腹的日子,不想将自己的未来押在一个毫无保障的专业上。
有一天,他不见了,只留下一盆盆难养的植物,我一直养着它们。
直到有一天,我再次收到一笔抚恤金,和我母亲去世那日一样。
我疯狂地寻找着他的线索,却发现了一份母亲签署的文件,落款的另一方是康宁生物制药研究所。
我想起来了,糖果店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我见过她,在我母亲去世后的社会捐赠会。
我作为死者家属,旁观了她与她父亲参与的一场慈善捐赠,所捐款项都将用于社会救济金发放给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困难人士。当天,我见到了母亲的朋友,她衣着朴素却整洁,对于我的遭遇深表遗憾,她的生活安稳自足却并不宽裕,无法支持再多供养一个小孩,她只是用她那被生活磨砺得沧桑的眼神看着我,就像我的母亲一样,最终,她给我留下了一些衣物和钱款转身离开,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她。
而这场慈善会,是她母亲的朋友以她的名义举办的,为了照拂好友的孩子,也为了维持各自的名声。她的衣着整洁干净,没有一丝一毫的褶皱与灰尘,和她的父亲沐浴着周围人的感谢,就像一轮明月,高悬头顶;而我有的只是一身被母亲洗的衣角泛白的旧衣,和领取救济金时的窘迫与轻视,如同一粒尘埃,毫无起眼。
她的人生平安顺遂,是一片坦途与灿烂。
我的人生曲折不堪,是一片泥泞与暗淡。
“阿圳。”安吉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我抬头,扬起一抹和煦的微笑,“怎么了?”
她的双手背在身后,站在原地踌躇了片刻,右手移出一个盆栽拿到身前,说道:“送给你。”
我惊讶了一瞬,旋即接过盆栽,是一颗可爱的多肉,“谢谢。”
“我亲手种的,希望你喜欢。”
“我很喜欢。”
“我也是。”
但是,明月垂眸,照亮了我这无光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