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入伏后,气温已经上升到令人难以忍耐的程度。长野县新野署的警察诸伏高明正沿着国道19号南下,向木曾町而去。两边的山林郁郁青青,山道与木曾川交错盘桓,JR中央线列车倏然钻入隧道,倏然又在山边显现。
离开盐尻市不久就进入了木曾町范围,穿过木曾川上的铁桥转入木曾福岛,这里是江户时代沿着中山道建立的驿站小镇,也是岛崎藤村小说中桥本家的所在地。镇子如今依然保持着作家笔下的风韵,街道逼仄,两侧小店林立,旗幡飘扬。
诸伏高明来到山脚的桧木树林,小径上铺满了厚厚的碎石子,尽头是傍山而建的外形奇特的乡土馆。他婉拒了管理员随行解说,只身一人向着定格的江户时代的深处走去。
古旧残破的服饰、器具无声地讲述着当地在江户时代的交通、町人和农民生活,工艺制作与土产用具顺序排列,映照出那个时代勤俭、朴实的风尚。自动解说的语音在前方响起,诸伏高明稍稍犹豫,一步一步缓缓靠近对方。
橱窗中陈列的是木曾福岛特有的漆器,有托盘、套盒和用板,以及盆、木盘之类的用品,还有在从前只对福井县销售的片口杯。
“据说以前从伊奈到饭田的溪谷,村村寨寨都可以看到曲物的工艺。”站在展台前的潮崎久世突然说,他的目光没有从那些朴拙而鲜明的漆器上离开,专心致志地看着一只外面刷黑漆,里面刷朱漆的杯子。
木曾的蒌原和奈良井都是以生产梳子出名,诸伏高明的视线落在一把梳子上。明明是初次见面,却仿佛已经熟稔,“大概是因为这里盛产柏木和杉木的缘故,曲物要用直木纹材料来制作,据说使用樱树皮也可以。”
“可惜没来得及去松本市,我还没有见识过大名鼎鼎的‘松本城’。”
“如果有机会,请务必让我为您介绍长野风光。”诸伏高明伸出手:“诸伏高明,舍弟景光承蒙关照。”
离开乡土馆后,诸伏高明仿佛普通游客一样在镇上徘徊,老街上人影萧条,他浏览了车站前几家杂货铺,只在车站看见一对候车的男女。随后,又踱步到松屋买了便当与茶才悠哉地离去。
今天他没有开自己那辆雪铁龙,黑色的宾利停在停车场边缘并不起眼。副驾驶座上,潮崎久世只是在他打开车门的时候微微睁开眼,随即又阖上眼继续倾听耳机另一头的话语,但诸伏高明注意到他的右手一直蜷缩在毯子下。
诸伏高明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环境才养成这样枕戈待旦的警惕心与习惯,景光或许也经历过同样的日子。在警校毕业后不久就失去了踪影,只留下语焉不详的消息——简直像是某个侦探小说的开篇。诸伏高明没有追问,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但已经来不及了,就像一粒砂糖融化在咖啡里,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听到过关于景光的任何消息。
在这之后许多年,他一直沉默而抱着希望地等待着,或许有一天景光会像小说或电影里那样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有着疲惫苍白的面庞、竖起来的衣领、拉下来的帽檐,带着一把枪。但现实并不是倒地还要踢三脚的老派□□电影,有时候一个人突然消失之后就是永别。
这个一直被他藏起来的念头有一天突然击中了诸伏高明,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也没有什么奇妙的预兆。他只是像往常一样从客厅向外看,浓密的灌木几乎要遮住窗户,虽然每年都会修剪,依然在节节长高。他从架子上取下咖啡壶,打湿滤芯,把咖啡粉从壶顶倒进去。所有程序都和平时相同,但有种超乎寻常的敏感把这些习以为常分离成了一个个独一无二的动作,活像一场表演。
他用两只手捧起杯子才能把咖啡送进嘴里,咽下苦涩的液体,砰地一声放下杯子。春天,带着一种奇异的怆然击中了他,仿佛是经历冰冻后的枝条,眼看着就要化为齑粉。但他又清醒地知道,徒然的悲哀没有任何意义,在一切都模糊的情况下,他只能继续往前走。
直到一年前,他从长野前往东京递交文件。这并不应当是他负责的工作。带着疑虑前往都警视厅完成文件交接后,名为河合的警察与他相谈许久,并建议他可以趁此机会去东京都厅舍的展望台欣赏山景,并热心地推荐了拥有超棒海鲜和烤肉料理的New York Girll餐厅。
诸伏高明接下了这个显眼的暗示。他去的那天餐厅里安静极了,人们沿着巨大的落地窗分散开,淡紫色的暮霭笼罩在东京上空,如果是夜晚会看到更加璀璨的灯光之城。
有个人坐在他预定的位置上,桌上有一杯加了柠檬的绿色饮料。他回头挥手的那一瞬间诸伏高明完全听不见其他声音,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美梦突然慷慨地向他敞开。
那天他们一起吃了很棒的牛排和炸蔬菜,烤得黄黄的面包上涂着黄油和芥末,送入口中的牛排的滋味和葡萄酒的清爽绝妙地融合在一起。用另一种面貌出现的景光向他讲述紫藤蔓低垂在阿□□翁的欧罗巴饭店庭院的光景,讲述教皇的宫殿穿过金色的余晖耸立在宽阔宁静的罗纳河上。他柔和而体贴地,用藏在这些话语下的另一重话语向兄长传递着平安的讯息。
在这之后他们没有再见面,在景光向他透露的有限讯息里,诸伏高明窥见了一丝萦绕着腥风血雨的黑暗。而景光以及更多和他一起的人,正小心翼翼地与那个残酷的世界对抗。
在后来寥寥数次的通话中,景光从不曾提起脱离组织前的遭逢,而他也从未追问。但诸伏高明始终笃信,即便涉历过种种黑暗,甚至不得不将良知隐忍,慈悲埋没,但他心中那段明亮的烛光必然不曾为任何动摇。而从现在开始,就是他们兄弟一起为着共同的目标而并行的时候。
潮崎久世的电话又延续了很长时间,车子已经离开木曾福岛,调头重新沿着公路北上。在他挂断电话后,诸伏高明才体贴地示意:“后座有便当和茶。”
今天凌晨,在等待一年之后他终于接到了秘密电话,要求他在上午赶到木曾福岛接应。在电话那头,景光简略地将事情告知。突然启动诸伏高明是为了用一场“故意”的意外来掩盖这次联系。一些非常重要的资料需要转交,并需要在诸伏高明这里沉淀一段时间才能继续向上传递。
他抱歉不能将对方的身份说得太明白,只能以Shiozaki(潮崎)来称呼对方。这位潮崎君故意招惹了当地的黑/道,在半途从爱知到长野的火车上跳下来,据说为了迷惑对方,连外套和手提箱都丢在了车上,然后徒步了三个小时到达木曾福岛。景光说明情况的时候语气里有种轻松的哑然,仿佛是亲眼目睹了朋友的窘然,在挂电话前像是突然想起来:“他喜欢茶,不喝咖啡。”
便当是地道的木曾山乡风味,红椒牛肉卷、凉拌三角椒、芝麻拌番杏种种。诸伏高明特地放慢了车速,潮崎久世吃完后,又双手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啜着茶。那样子有点像下雨时在走廊上凝望雨丝的猫。
一路上他们俩都没有多说什么,诸伏高明收好光盘后也曾考虑是否需要继续攀谈,但面对这样身份敏感的人物,他最终还是决定保持沉默。
车子在双方的沉默中驰行至诹访湖,湖在冈谷市与诹访市之间,中央高速道在这里折向东南通往山梨县的甲府。诸伏高明的目的地就是那里,随后潮崎会用自己的方法回到东京。
他们在路旁的一家山间餐厅吃了饭,是地道的北信州风味,有小火锅、炸小鱼、小菜和米饭、酱汤。据说鱼产于山地淡水湖,比小手指还小,裹上面衣油炸来吃,因为不去内脏略带些苦味。如果搭配上啤酒,必然会是更加鲜美的味道。诸伏高明略感到可惜,出来时认真记下了店铺的名字。
他回到车上时发现潮崎久世用点烟器点燃了一支烟。他抽的是盐仓牌印尼丁香烟,这种烟含有大量的尼古丁和焦油,闻起来有股焚香的味道,诸伏高明在警署熬夜的时候会抽几支。
这个看起来和景光年纪差不多大的年轻人身上有种沉甸甸的坚硬,并不是指他言行粗野,相反他举止文雅,姿态平易,迎着他的面孔静静地看的话,很难不会为那一双美丽的眼睛所打动。或许是多年的沉重生涯过滤了柔软的,只留下了坚硬的。他像是清晨沐浴在淡紫色晨光中的山顶,拥有某种令人生畏的、不断萦回的寂寥。
车子进入甲府时,夜色已经将城市缓缓浸透。诸伏高明在JR 甲府站不远处停下,他将事先放在后座的外套与装着现金的信封递给正在解安全带的潮崎久世,重复了一遍曾经在乡土馆说过的话:“如果有机会,欢迎您再来长野。”
一路上大半时间都在沉默的青年流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这并不是什么常见的体验——在组织里,如果一个人向你展示了充沛的同事爱,那你就应该提高警惕了,因为他多半想着在日后双倍讨回来。而这些年里的寥寥几次接头,也大多采用公共储物箱之类的方式,避免双方见面。
这样不是因为自己寻求而拥有的关怀,对于潮崎久世来说简直是罕见。他不由自主地郑重打量了一眼诸伏高明,只觉得看到了吉敷竹史警探的真人版本,放在警察群体里也的确显得鹤立鸡群。他的嘴唇向上弯了弯,像是一个微笑,坦率地接过那件风衣和信封,向着JR 甲府站门口的公交站走去。
这一点微薄的关心突然间、出乎意料地让潮崎久世感觉好点了,像个摆在桌子边缘的旧盘子被人稍稍挪向了安全的方向。在坐上通往东京的城际公交时,他甚至有心情去辨认倏忽闪现于灯光之下的景色。
但他也同样知道这只是短暂的慰藉,他的时光还是郁郁寡欢。他有条不紊地干着组织和卧底的工作,哪一边都干得很好。但他就是这样,有的时候发生点什么,又会像一个旧盘子那样碎裂。
从江本到高林,甚至是琴酒,他从这些充沛者的精神富矿里打包活力,漂漂亮亮地包装在自己的人生上,渴望一切都会自动调节到顺心遂意的地步。但这些东西就跟幻梦一样短暂,即便他捧着盘子自怜自哀地等上一千个小时,也无济于事。
他现在已经不太记得幼年时候的情景,只有几个景象模模糊糊。那大概是夏天,独个儿坐在前院的走廊上发呆,天色已近黄昏,蝉鸣已经在树林中此起彼伏,但木廊上仍然燥热难耐,只能靠在廊柱上,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想,发呆似的就这么坐着。
才两岁的未希就这么从那头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她生得白胖,两颊的肉沉重地垂着,几乎将脸坠成方形,幸好近来已经渐渐显现出遗传自母亲的尖下颌。似所有婴幼儿那样,疏淡的眉头总是皱着,笑起来也有种丑丑的可爱。
那时他还没被冠上“潮崎”的姓氏,永见久世和永见未希也还是只普通的、相差十岁的异母兄妹。他只来得及等未希长大再大一点就被带走了。在那之后像走马灯一样,他变成了另一个落魄潦倒的人的儿子。他们在名古屋待了五个月,在这期间潮崎久世名义上的父亲和一个叫“由纪”的女佣站员工住在了一起,然后他们带着由纪和她四岁大的女儿悠菜逃到了东京。
他们在荒川区西日暮里的四丁目落脚,潮崎久世沉默地观察着,由纪在挂上新窗帘的屋子里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笑容,觉得好像有了个不错的开始。尽管另一个姓潮崎的人什么都没有解释,但潮崎久世敏锐地察觉他开始用一种紧张与宽松交替的方式控制起由纪。
最先开始的是他回来的频率,随后是每次带回来现金的多寡,他们还搬了两次家,一次是那个男人酒后闹事引来了警察,一次是不良人士上门要债。由纪又惊又怕,她仓皇地打包行李,只要有人来敲门就坐立不安,悠菜玩耍时发出笑声也能让她情绪崩溃。
那个人精准地控制着由纪的精神,在她紧绷成一条线的时候又会温和起来,单独带着她去吃一份包满熏肉和洋葱的蒲公英蛋包饭,去稍微不错的宾馆住两天。
而这期间潮崎久世会和悠菜一直待在家里,因为没有钱,家里的东西吃完后只能挨饿。饿得太厉害的时候,他会觉得记忆都有些恍惚,属于“永见”的岁月究竟是否存在,从走廊那头摇摇晃晃走来的未希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在饥饿的记忆里潮崎久世度过了十六岁生日,在某一天他被那个男人单独带到西餐厅吃了久违的丰盛一餐。在他吃掉一半虾仁奶油焗意面后,那个男人致意一样举起自己的杯子,“下个星期我会带着由纪‘逃跑’。”
潮崎久世冷静地盯着他,摆脱掉水肿的眼皮、布满胡茬的下巴和潦倒的神情,就算穿着不是那么整洁的衣服,这个人也显得非常英俊,深黑色的头发,浅灰色的眼睛,目光里有一种洞悉世事。他是那种对方扔下钞票扬长而去后还能镇静吃完最后一口午餐的人,最后只会显得发脾气的人有多糟糕。
“这个计划里没有我和悠菜,对吗。”潮崎久世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这么冷静继续和他讨论计划。
“当然,毕竟你只是我‘前女友’留下的拖油瓶,而悠菜则是一个错误诞生的后果。”他像是啜饮葡萄酒那样喝着啤酒,“摆脱掉你们两个以后,我们会拥有新的人生。不用担心会有人找到我们,毕竟很多人都是用假名在东京生活,我们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匿名社会’里。”
潮崎久世不由自主地扫视了一圈坐在店里的人,改良的日式西餐厅很适合工薪阶层,人们愉快地吃喝,噪声将他们的交谈完全淹没。
“你决定好目的地了?”
“我觉得越后是个很不错的地方。”那个男人冲他微笑,这个时候他们不再是伪装家庭里嗜好喝酒、脾气不好的落魄男人和他沉默寡言的儿子,更像是大学课堂里认真讨论课题的师生。
他像是在介绍什么旅游胜地,“听说寒川那一带有着非常漂亮的海岸线,冬天到来的时候海天一色的茫茫雪景足够打动每个异乡游客的心。我们可以在那里开个杂货店,夏天的时候在海边看川流,冬天就躲在屋子里喝一杯。”
他把未来描绘得娓娓动听,俨然可见。去新的地方开启新的生活——这一定打动了由纪的心。她不会想到那个心中的桃花源,其实是一片在冬季被西伯利亚寒风浸透的冻土,她会在短暂明亮的夏季里顺利地开起杂货店,充满希望地迎接新生活。
但不会太久,她的爱人就会像在东京这样越来越爱出门游荡,一天两天,半个月,最终一去不回。而冬天的狂风暴雪会把她拦在原地,等到第二年夏季来临的时候,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简单平淡的生活,不再有勇气抛开唯一还抓在手里的东西。
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像本地人一样,为了生存苦苦挣扎,在寒冷中渐渐变得僵化而冷漠。就像被迁移的大象带离原本路途的蚂蚁,一个人的命运就这样轻易地被彻底改变,而她一无所知。
骗子,以及玩弄人心的混蛋。这是潮崎久世对那个人最后的印象。就在四天后,当他从图书馆回到公牛庄,发现由纪的证件和衣物已经被全部带走,而那个男人从一开始就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悠菜刚刚从午睡中醒来,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一如既往地和已经冒出棉花的娃娃做游戏。
虽然早就做好了准备,但当这一刻真实降临的时候,潮崎久世依然感到不可名状地恐慌。那个男人带走了由纪,最后一丝身份的漏洞被完美弥补,再也不会有人从潮崎去发现永见。而这也意味着,他将与过往彻底决裂,无法回头,无可逆转,属于永见久世的“过去”将不复存在。
我真的可以去履行赋予我的、或者说我赋予自己的使命吗——这是当年潮崎久世的扪心自问。而在十三年后,他依然无法回答自己。与其说是在履行使命,还不如说是因为展露天赋而一路迷茫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