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察皇后难过一阵,身上的热度又高起来,这次不知是好是坏,竟连身上也烧。她裹在被子里,浑身酸疼,怎么躺都难受,腰背胳膊腿儿都硌着,她把被窝儿卷成个筒儿趴在里头才略轻松些。鼻孔舌头连着嗓子一线,像火燎过,喘口气儿都火辣辣的。
大哭过一场,浑身干巴巴,脸上凝成一层眼泪的盐壳儿。想喝口水,她张张嘴,才发现哭了半天,又高热,嗓子说不出话,于是她重新倒在被窝儿里,等影青发觉了来救她。
起初意识还清醒,她顺着时间想这二十年。他是从什么时候变的?
小阳春去的时候,他对她还算好,整夜整夜守着她,就算不说话罢,他像抱个孩子一样抱着她,她一动,他就拍拍她的背。
永琏走的时候,他俩已经有些微妙。永琏原本养在母亲宫里,乾隆登基,改了章程,阿哥公主都送去雍朝老太妃们的宫里。
永琏从小病弱,但凡宫里有风吹草动,他一定跟着,春季脸上发疙瘩,冬季咳嗽。富察福晋自己养着时精心照顾,偶然能平安过一冬,等到养在老太妃处,他春春冬冬病病歪歪。
乾隆课子严格,阿哥们满语说得慢些都被他罚抄罚跪,永琏精神头弱,学业也平常。富察皇后对他没有旁的指望,健康活着就好,太子,让给有才学的兄弟也是一样。但是皇帝总不肯,非逼着永琏进学。
永琏殁的那年,他罚跪多,生病也多,身子弱时又逢宫里四处“发花儿”。永琏果真染上,一病不可收拾。她们还拦着,不准皇后视疾。
皇后只记得她夜夜拜菩萨,念叨:“我替他,我替他。”可是谁替得了谁?永琏殁的消息传来,她正打发太后用膳。心里搅得稀碎,还忍着难过给太后端汤,一直伺候到太后膳毕洗了手,她才“噗”地无声倒在地上。
躺了三天,皇帝的影儿没擦到她宫门口。等她再去太后跟前侍候,阖宫权当没有永琏这个人、更没有嫡子去世这回事儿。从那时候她开始瘦。
到永琮,她竟有些想不起来。她只记得永琮白胖的小脸儿,眉眼儿像他爹,但是脸盘儿像年轻时候的她,圆满的。也是养在太妃处,可是皇帝竟肯加恩,时不常能在她宫里玩儿一个时辰。
只要永琮到长春宫,她就不让他脚沾地。她一直抱着他,热乎乎的胖孩子,跟他爹一样浑身暖的,搂在胸上像个软绵绵的小火炉。他还会把脸磕在她身上,软软糯糯叫“额娘”。
一月抱一个时辰,永琮活了不到两岁,她是不是只抱过他二十多个时辰?那哪够?!
她生他时就想了要跟他相依为命,和敬大了,弘历靠不住,终于有了永琮,她一辈子都指望他,他出声时哭得大声,春天不长疙瘩,冬天不咳嗽,永琮靠得住!她抱着他就知道,永琮靠得住。
谁成想,七阿哥长得好好的,突然一天,皇帝说给他种痘,皇后不敢拦,只能问:“主子,我照顾七阿哥?我出过痘儿。”乾隆也不允。
永琮的最后一面,她一样没见到。但是他亡故后,她抱过他。抱四个时辰,他的一辈子里有两天在她怀里,抱十六个时辰,那就变成三天,他的一辈子里,有三天在她怀里。
她不能放手。她的儿女,她最指靠永琮,偏偏永琮她养得最少。她陪永琮的辰光,还不及早夭的小阳春多。就为乾隆皇帝改了规矩,登基后把子女给太妃养。
恍惚中,她抱着永琮,那个热脸的孩子,弯弯的眉眼,被她抱在怀里,活生生、热乎乎。她使劲抱着他,他又活了嚒?还是他没殁,她们骗她。骗她也没事,只要永琮还活着。
以前流过多少泪,伤过多少神,都没关系,只要他还好好活着。不做七阿哥、不做太子、不做她的儿子,都好,只要他活着。
本来眼泪早哭干了,她抱着永琮又哭起来。不用顾忌太后健在做媳妇的不宜大悲,也不必忌惮是皇帝强给永琮种痘才害了他,她之前总收着不敢哭,这下终于痛哭一场:额娘在这儿,额娘抱着你,热乎乎的心尖尖儿,以后不听你阿玛说什么,也不管太后太妃说什么,额娘护着你,我们都在一处。
*
乾隆听完尹望山的禀报,放下心。傅恒这次吃了亏,幸运的是伤得不重,胸上胳膊上的皮肉之苦难免,不害性命已经万幸。
他瞧瞧天色将暗,急命万应掌灯,御笔写一封短札,跟尹望山说:“连着内用的刀伤棒疮药一起加急递给傅恒,加句口谕,皇后也等他凯旋。”
尹望山跪接,心想难得,这惜字如金的天子今儿不光写了字儿,还额外加口谕,国舅此番受伤,颇受皮肉之苦,可回朝封将拜相进军机十拿九稳,算是值了。
皇帝不等尹望山跪辞,三步两步迈着长腿出来,小太监万应跟在旁边说:“万岁爷,这边儿,奴才留心听着娘娘处,没见叫太医,想是好的。”
乾隆忙转回去。早春天短,暮色四合,日头已落到江面下。他看着舟外水色苍茫,水岸渺茫不可认,山川景物都隐在夜色里,心里忍不住凄惶。等到皇后舱室,望进去一片黑洞洞,他更加觉得无依无靠。
他罕有这样的体悟,特别是最近十几年,自从封了宝亲王,走到哪儿,俱是一呼百应,皇后领着嫔御、太监宫女,花团锦簇地围着他。
若说寂寞,住在西二所当光头阿哥那几年倒曾有过,可自从娶了富察酉酉,转头,再不济扭扭身,总能看她垂着脸温顺地候着他。
今儿,全因为她病了。她病了他马上觉得寂寥,那些年的煊赫热闹风光无两,全因为他知道他回头她总等着他嚒?
三步两步迈进去,一掀帐子发现她趴着,一头乌发散得满床是。他轻轻凑近看她的脸,发觉脸下哭得一片湿,她阖着眼睛皱着眉,眉心纵成淡淡的“川”字,呼出的气息淡淡的。
他蹑手蹑脚上床,柔柔把胳膊从她腰下肘窝掏过,把轻飘飘的她捞在怀里。立刻像抱了个小火炉在身上,他坐稳了低头去她唇边试一试,呼出的气火热。再去贴她的头,热度反复了。
可她睡得像个孩子,他不舍得吵醒她,也不敢叫人。盘膝坐着把她拢在怀里,她就像若干年前一样,睡在他怀里。
那时他们的第一个孩儿小阳春刚走,她还怀着永琏,想哭不敢哭,欲恸不敢恸,她把自己憋得像个木头人儿,他放心不下,就把她搂在怀里,抱着,整夜整夜不撒手。
后来永琏和永琮出事,他再没抱过她,连见都不敢见她,两个儿子,她都没见到最后一面。他怕她问,他怕她伤心,他更怕眼睁睁看她伤心,无能为力。
共过苦的人,因那经历太惨痛,反而怕了,不愿再第二遭饮苦。他只能回避,走到长春宫再拔腿就逃。
今儿他又有了别的怕。她,富察酉酉,有一天不再等他,或者她也跟儿子们一样……
乾隆给自己的念头吓坏了,他摸着她的手,把手指一根一根间进她的手指,纠缠妥当,叫她:“酉酉!”
她听见他叫她,醒转来,小声对着他喃喃:“我替他。我替他。”说了一大串后,她搂着他的脖子,头垂在他胸上,一个劲儿说,“我们在一处,我们在一处。”
嗓子一直哑着,甜软的声气像被铰破的缎子,一丝一缕不聚堆儿,听得人好像给细绳儿剌着那么难受。
两次嫡子去世的痛猛然一起锥他的心,以前躲着避着不想面对的丧子之痛猛拍过来,他像被高崖上的落水浇扑了一样浑身冰凉,心里更疼。
她的手紧紧勾着他的脖颈,勒得他生疼。他才猛醒她魇住了,她没醒。
他拍她的背,叫她:“酉酉,醒醒。”她一点反应也无,眼泪汩汩从眼角涌出,他用脸去蹭她的脸,双手在她细瘦的背上轻轻拍着,兜着她在胸前晃,叫她的名字:“酉酉!”
情急时的反应最真,他生怕她有个三长两短,比起她,他的伤感、不敢面对都轻飘飘地不算什么。没有她,他怎么办?
早上还要斟酌要不要满足她,给她摸摸脸,这一下他明白过来,不用斟酌,他紧扣着她的手,把她的手背贴在颊边:“酉酉,醒醒,给你摸。”
使劲把她抱在胸上,直到心贴着心,他觉得她的心还跳,胸上仍有微微的起伏,他感到她身上的活气儿,才有些心安。
若是有法子让他回到今天晨间,他愿意拿天下换,换他回去,听到她说要摸摸脸,便一口答应,捧着她的两只微微粗糙的手,贴在脸上。
若是能回到昨夜,那更好,他愿意用天下、权势、威严,所有,他所有的所有,换他没对着她的后背哼那声“喜绕”,换他没躺了片刻又让她起床帮他穿衣裳,他拂袖而去。
“喜绕”是多大的天雷,彦儿在身边这个雷就一直在,可是金川战事不平,彦儿和福贵人都不能处置;她昨儿汗身子起来晾呼就是今儿起病的源头。
“主子。”她已经说不出话,费尽力只吐出这句。
“酉酉。”他也说不出话了,他甚至想哭。
“我渴,主子帮我倒口水喝。”
他转头想喊影青,可那名字他厌恶,还没说出口,皇后尽力用手指头捏着他的,说:“主子,别叫她们进来。”
多难得,只有他俩,太后不在,嫔御不在,甚至连伺候的宫女太监都不在,只有他俩对着。她简慢些、他对她放纵些,也没人盯着、讶异。
喝过水,她靠在引枕上,盯着他,说:“主子不抱我嚒?”喘息一阵,又说,“刚抱着我,我很受用。好像很多年没这么抱着我,也没这么抱着我们的孩子……”
他忙把她重新搂在怀里,不知怎么的,竟然抱在怀里就眼睛发酸,喉咙发紧。
皇后伸手在他下颌蜻蜓点水一样点了一下,说:“刚做个好梦,梦里什么都有,所有的遗憾都弥补了。他们……”她说着也哽咽,顿顿接上,“他们三个,都在。”
他知道她说的是那三个孩子。像拍小孩那样拍她的背:“以后还有!等好了,我们再生。或者不想生,你抱一个来养。”
“养在长春宫嚒?奶娘也一起住在长春宫?早上听小儿啼,晚上听小儿啼那种养?想抱,一伸胳膊就能接在怀里那种养?”她说得眼睛放光,“我总想要是永琮这么长大就好了……”
他一句话都答不上来。
“永琮长得跟主子一模一样,我瞧他就跟瞧主子似的。其他阿哥公主也有像主子的,眉眼鼻子嘴巴,顶多像一样,他怎么处处像你。”她捋捋他肩上那道褶,仍是沾了她的眼泪的那件袍子。
“是不是因为怀胎时我总想着你……前头三个,你还常陪着我,到永琮,除了在太后那儿,我总也看不见你,所以尽力想你,看到日头影儿想着你,看到云彩也想着你……”
“如愿长得像你,真好。”
“我们还能生嚒?”她当真憧憬,勉力凝神望着他。
“能。到时候我一直陪着你,你瞧着我,生个娃娃也像我,男娃娃英俊,女娃娃就眼睛略小些……”一句逗得皇后竟然笑了,说:“那就是我们满人长相的姑奶奶,也是好的。只要像你。”
“一直陪着我,不会失约?”就跟前儿晚上那样,说要来又不来,害她空等一晚。
他摇头,摇着摇着贴到她脸上一吻。
“不会从别人那儿来,累的到头就睡?又或者半夜叫人伺候穿衣裳,打扮停当去旁人那儿……”她说不明白是伤心还是累,说不下去,后脑勺枕在他手掌心儿一直喘,这事儿说出来显得更加不堪。
“不会。”他斩钉截铁地说。
“主子,我想想。”她定定盯着他的脸。屋里没掌灯,现在已经黑漆漆一片。外头船舷挂着灯笼,透进朦朦胧胧的光,映在二人眼睛里,闪烁如星星一样。
富察酉酉想,多亏他的眼睛没把这些光都吸走,她还能看清他。今儿他跟她说的话、拉的手、她从他身上蘸的暖意,约莫比以前整年还多。就算他哄她,这场病也值了。
还是同以前一样行船的水声,还有水鸟的怪叫,有他陪着,再听起来,竟没那么可怖。
他答应的,能做到嚒?若是能,试试也行。只是她还能好嚒?这回儿浑身疼得快散了,头疼、眼睛疼,没有一丝地方舒坦。
乾隆看穿富察皇后的心思,小声说:“能好,朕一定医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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