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过分充实的一夜很快过去了。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每个人都迎来了崭新的挑战。
此时的林庭语感到了一丝震撼。
理论上,他现在的身份是一个心如止水古井无波的大佬,是不应该被轻易震撼的。但是——
正走在他侧后方的苏格兰小心措辞:“您……好像很受欢迎。”
“……”
“……”
林庭语最后有些勉强地说:“东都人民比我想象得……要热情很多。”
苏格兰:“……嗯,也比我想象的要热情太多了。”
昨夜林庭语睡得意外地沉,只有在到达贝尔摩得的别墅,被苏格兰从车上卸货到卧室的中途稍微醒来了一会。
这不是苏格兰的错,苏格兰抱起他的时候已经非常小心,走上楼梯时脚步轻得像呼吸一样。把他放置在柔软的床上以后,覆盖在身上的绒被也像云朵一样轻盈。
只是林庭语——杜凌酒似乎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样沉睡过了。
以往每当他疲倦地想要合眼休息,脑子里就会开始盘点最近做过的事。开过的工作会,看过的文件,为乌鸦军团传递的情报,以及触目惊心的卷宗。一桩桩,一件件,像传真机分秒不休地吐出长长的纸卷,上面每一行都是白纸黑字的罪行。
然后他就会强迫症一样开始复盘最近说过的话,发过的消息和邮件,逐字逐句反复推敲,分析对方每一次表情的微小变动,每一个词语里是否藏着深意——
被怀疑了吗?说错话了吗?是否有其他没有预见到的后果,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
——如果一列火车驶来,你扳下拉杆,让它碾过一个人而拯救另一条岔路上的五个人,你是否能够心安理得?
杜凌酒想不明白,结果就是他再也没有能够睡着,只有闭着眼睛,直到闹钟响起,才困到极致昏迷一会。
所以他今天一早醒来时,躺在床上过了很久才恢复了思考能力。
为什么昨晚会睡得那么沉?
林庭语很确定自己没有闻到任何奇怪的气味,在琴酒来到酒店之后也是滴水未进。苏格兰开的是一辆普通的家用轿车,上面甚至连车载香片都没放。反正不存在任何被麻醉的可能。
他前思后想,总不可能是贝尔摩得身上的香水吧,那发作时间也太慢了。
这个怀疑一直到林庭语坐上床边的轮椅,洗漱更衣完毕,下楼吃早餐时都没消除。这直接导致当苏格兰送上简单的日式早餐时,林庭语还谨慎地观察了餐点一阵。
苏格兰从厨房里洗手出来后发现了他的观察,停顿片刻,问道:“您比较喜欢我那一份吗?可能盐会加得有点多,不太适合您的口味。”
林庭语摇了摇头:“不用了。”
他看过了电脑里记录的日程,今天早上他原本的安排是去东都大学,有一节公开课。林庭语名义上是联合主讲,但实际上负责讲课的还是东大的教授,他只是作为受邀的访问学者出来亮个相,配合说一些场面话,再和现场学生互动一下,就可以结束了。
苏格兰要送他过去,然后再陪他去警视厅做笔录。昨晚那栋酒店里的动静不小,负责侦办案件的刑警一早已经把电话打过来了。
“到时候我也会在旁协助。如果您觉得被警察冒犯了,可以示意我。”苏格兰率先吃完了早餐,收拾餐具时顺手轻敲了两下林庭语的轮椅扶手作为示范,“搜查一课那些警察一贯不怎么上道,我会替您教训他们。”
林庭语看了他一眼:“你要怎么教训?”
苏格兰露出温和的笑容:“首先,我们也是有深度合作的律所的。之后的话……这些琐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懂了,人权抗议和人拳抗议。
林庭语确实不太关心组织会怎么跟日本警方拉扯,他的手没有长到能插进这里,因此只是嘱咐了一下:“不要做得太显眼了,我不想成为什么袭警案件的嫌疑人反复被传讯。”
“绝不会让您牵涉进来,请放心吧。”苏格兰把纸巾盒放到林庭语手边,“他们自己的尾巴通常清理得不是很干净,总能找到那么几个被冲昏大脑的仇家的。”
话音未落他的动作就僵住了。
林庭语半抬起眼,冷冷地望着他。
从昨晚见面开始,林庭语一直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情绪波动。面上与其说是没有表情,不如说是把“面无表情”作为了表情本身。说话的语调也平直得像深而暗的水潭,激不起一丝波澜——直到现在。
“你看起来是没有听说过,我为什么加入组织。”
苏格兰垂下了手。
“你可以去找人打听,如果他们敢告诉你。打听不到的话,刚才那种言论,就不要再在我面前说了。”
“……抱歉。”
林庭语没有了吃东西的心情,虽然他面前的早餐也没有动多少。他不带任何感情地看了苏格兰一眼,然后驱动轮椅转身出门去了。
直到东都大学两人都一路无话。
……
直到预定要进行公开课的礼堂前。
林庭语发自内心地提问:“你们这里大学的礼堂是按照罗马斗兽场的标准来设计的吗?”
在他眼前出现的是一栋宏伟的建筑——可能曾经是,但现在已经是一座环状的,没有屋顶和门窗的奇怪房子。
仔细看去,还能发现墙顶上裸露着钢筋和铁钉,看起来完全就是被粗鲁地撬开了——可是有谁会去撬掉一座大学礼堂的房顶啊。
更为奇观的是,这座礼堂里三层外三层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人。说各式各样是因为这些人有着五彩斑斓的头发和肤色搭配,着装也囊括蕾丝小裙子、碎花浴衣、大正袴、三件套燕尾服、塑胶紧身衣等等看起来完全不可能出现在大学校园里作为常服的款式。这些奇装异服、五颜六色的人不但把礼堂挤得水泄不通,还像印度火车乘客一样飞檐走壁地挂在墙上和已经不翼而飞的屋顶边缘。
林庭语环视周围,发现更有爬到树顶和公告牌上的学生(应该是学生吧?)。甚至在周边的建筑里,每一个窗口都伸出了至少一台望远镜。
林庭语已经不是感受到一丝震撼。林庭语大受震撼。他无法理解,只能把询问的目光投向身旁的东都土著助理。
接收到目光的苏格兰:“……”
苏格兰艰难地说:“不,我想,只是,偶尔会这样吧。”
林庭语没再说什么。
因为他看到了一位精神矍铄的老爷子正站在礼堂门外的人群中央,笑容可掬地朝他招手。林庭语见过这位老爷子的资料照片,对方姓大石,是今天这节公开课的真正主讲。
“林先生!早安,远道而来辛苦了。”
就在林庭语和苏格兰行到近前时,还有无数学生在老爷子周围上蹿下跳,试图挤进内圈做出各种各样的合影姿势,然后还没摆好造型一秒钟,就被其他学生推了出去——
银发根根不乱地梳到后脑,西服也一丝不苟地扣齐了所有纽扣的老爷子,甚至在这样的骚动中,挺直的腰板都没有动摇一分。
这种镇定实在是让林庭语肃然起敬:“日安,大石先生。早就听说日本的前辈们非常重视礼仪,但您的涵养还是令我十分敬佩。”
一旁的苏格兰欲言又止。
大石先生微微点了一下头,保持着得体的笑容,转过身,以一种分山裂海般的魄力,完全无视了周围拥挤的人群迈进了礼堂大门。
他所经过之处,恨不能上演全武行的学生们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屏障推开,给他留出了走过去的位置。
林庭语:?
这就是日本非常有名的,所谓结界一类的东西吗?只有得道高僧或者大阴阳师才能持有的谜之气场防护罩什么的。
他不由得向苏格兰再次发问。
“……不,我想不是的,区区一个大学教授,不至于会能够突破物理定律。应该只是学生们出于尊重让开了道路吧。”苏格兰露出无奈的表情。
还不如说是终于拍完照让开了道路。
不过也是,如果这个教授真的有什么超凡脱俗的法力,按日本的惯例,应该已经隐居深山等少年救世主或者魔王觐见,要不就是入世开坛收徒再迎娶几十个美貌处女了。
而且组织Boss一向热衷于人体潜能的玄学研究,以组织近年来在东都大肆扩张、耳目遍地的情势,大石教授这样毫不掩饰地展示自己的超能力,断然不可能还自由自在地留在东大上课,早就被绑架到什么深山老林的实验室里做实验员或者实验体了。
果然还是昨晚睡得太沉,现在还没有完全清醒吧。
林庭语顶着无数道灼热的目光,如坐针毡地进入了礼堂。
苏格兰陪着林庭语进去,把他安置在讲台右侧的备用桌旁。
趁大石先生终于结束冗长而文雅(意味着林庭语有一半都没听懂)的介绍,转身去讲台另一头安排助教播放讲义时,林庭语低声对苏格兰说:“这次课程内容没有什么价值,你要是有别的事情可以先去处理,快下课再回来接我。”
他已经尽力压低声音了,但还是听到侧后方的学生发出了噗嗤的笑声。
怎么回事,隔着快三米远的距离,现在的学生耳力都这么好吗?
苏格兰显然也听到了异声,扫了那边一眼,但没有发表意见,只是略微点了点头:“是。我的电话号码是——”
他顿了一下,没有直接说出号码,而是带着试探的神情向林庭语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