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一行人从望月潭铩羽而归,已经转瞬过了两月有余。
身体养好了,每日又吃得格外营养,单茸和拥缚礼的个子也开始蹭蹭往上拔。
京中四月末便是快要入夏时节,眼看着要过了乱穿衣的月份,单茸早起迷迷糊糊将春华备好的衣物往身上套,发现它们又不太合身了。
“春华,明日再让他们去布庄挑些好看的料子吧。”她心中一动,又叮嘱,“给阿弟也挑几款,要石青色的。”
春华意外地抬头看来,片刻后方才应了声。
这天儿马上要热起来了,是该换上些轻薄衣衫。
而窗外枝头树梢的春意却依旧没有要退去的迹象,繁花压春之下,仍是锦簇一片。
单茸将春华的目光看在眼里,转头面对临池盛放的西府海棠愁眉不展,她哪里是想给拥缚礼挑衣裳,实在是……
半晌后,她更是伸出手去,“咔嚓”折下一朵姣蕊。
自上次踏青归来,单府没少遇见糟心事。
单逢时办事不力,没能为皇帝寻回想要的江湖剑客不说,险些搭上一儿一女。
他在朝中树敌颇多的确不假,可出行后并未察觉危险,还令拥家后人重伤而归。
朝堂上参他不能为君解忧的折子堆满了御案,什么牛鬼蛇神都恨不得取而代之。
拥缚礼养伤的一个月里,单逢时恨不得倒反天罡,亲自上阵为义子侍疾,生怕再落个苛待养子的名声,让躺在病榻上的拥缚礼警惕不已,恨不得立刻痊愈。
单茸从旁看着,只觉得单逢时打工不易,连额角也生出了细碎的白发。
哎,何苦呢。
她摇头叹息,又实在不知道如何开解这便宜爹爹。
单逢时无在书中的定位并非正面人物,他是本朝开国以来登峰造极的奸臣。
可偏偏身上带着几分文人的底色,坏得不够彻底,又不能完完全全为生民立命。
原书作者不仅赋予了单逢时人臣的地位,还赋予了他从古至今的奸臣所不具备的骨肉亲情。
因此在穿成这么一个复杂人物的独女时,单茸能体会到的却并非是对方作为反面角色的阴险毒辣。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到底也没有那么风光无限。
不仅要提防帝王的猜忌,还要防备官场上的明枪暗箭,更别说府上这位深藏不露的养子……
单茸咬了咬唇,自己多次试图改变的原作剧情线都没什么成效,难道真的像系统所说的那样,一切都是天命?
不可能,她绝不认命。
除此之外,单茸还有一件烦心的事。
李书景终于在单茸不需要他的时候出现了,可看见李书景的脸之后,她才猛然想起来,自己之前捏在手里的骨哨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当时马车侧翻下山崖时,单茸正在袖中捏着骨哨,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要吹,那枚小小的白色骨哨便落进了林间,不见踪影。
后来忙着搭上沈清砚的好感线,又遇上拥缚礼重伤,自己也没有独自外出的机会。
既然找不到,干脆找个新的。
这些天,单茸不断遣春华在京中多家当铺手艺铺问了,说是都没有能原封原样瞒天过海的骨雕。
单茸一时间犯了难,本想干脆假装不知道,以后打死不用就是了。
结果第二天李书景上门时听说,上个月单茸出门了一趟,还受了伤,当即便问她骨哨在哪里,为何不吹。
坏了,露馅。
单茸讨好笑道:“那个,情况紧急,实在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我当时人都要不行了,回过神来才知道不见了,我也很痛心疾首的!不然你,你再送我一个?”
哪知李书景只是冷冷地说:“那骨哨全天下也不会有第二个,弄丢了,往后你找我便听天由命吧。”
单茸心如死灰:为什么不做备用的,我恨你的固执和冷漠和直男,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人!
既然山穷水尽,单茸立刻把矛头向内,头一次靠甜蜜心声呼唤系统。
[单茸:亲爱的统,在吗?]
系统听上去很想装死,却迫于二人之间的主仆契约,不得不回应:[要不你还是对我冷淡点吧,我不习惯。]
[单茸:谁管你习不习惯……你肯定知道骨哨丢哪了吧?快快快,告诉我,我可以为此努力一个剧情点!]
代价很丰厚,可惜实在太高看系统了。
[系统:如果说非主线相关的剧情我也不清楚,阁下该如何应对?]
单茸立刻收起了那副谄媚的嘴脸,面无表情地将手里被扒得光秃秃的花枝往屋檐上一丢。
系统没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李书景这厮的态度也实在可恶。
明明说好了二人各取所需的,如今不过是弄丢了一枚骨哨,不能做就不能做嘛,还不能一起想想别的法子吗!
她愤愤抬眼,心里很清楚李书景在屋檐上,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硬是从眼角逼出几滴眼泪来。
“那日我从出门起,便将骨哨捏在手里,怕路上有我应付不来的情况,可毕竟事发突然……”她戚戚然道,“实在不行,我再去那山上滚一趟,翻山也将骨哨找回来,摔死自己也便罢了!”
卖惨的话有没有走进李书景心里,单茸不知道,可落在春华耳朵里,却是实打实让她担心。
春华急忙道:“小姐,您近日不便再出门了,更何况是那座山上。老爷知道了定是不同意的。”
“非找不可,”单茸握紧粉拳,“想法子出门之前,你先去给我找把梯子来!”
那屋檐上什么动静也没有,若说是李书景当真听着,以他的性子来看,即便是恼怒于单茸丢东西的行为,也不可能放任她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去找东西的。
这货不会是跑了吧!
春华动作麻利,令家丁搬来了一架梯子,亲自在下面掌着——
小姐要做的事,劝是劝不了了,还是扶稳些,免得小姐摔着了。
单茸冲春华比了个大拇指,随后提着裙子,一边喊着李书景的名字,一边小心翼翼地往上爬。
屋檐高度并不算高,等单茸攀上最后一节阶梯时,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虽说有心理准备,但……
春华在下头喊道:“小姐,看见李公子了吗?”
屋檐上空空一片,哪还有什么人影?唯有几只麻雀簌簌飞下来,正好停在单茸面前,叽叽喳喳吵嚷着,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好好好,这么玩是吧。
单茸看着眼前空,不由得叹了口气。
她已经知道了,无论是完成李书景的心愿,还是单纯的人格魅力上,她都没有把握能够胜过剧情后期的拥缚礼。
眼前的一切就更让单茸头疼了。
那枚骨哨到底对李书景而言意味着什么,单茸不得而知,但作为曾经的江湖侠士,他未免也太小气了点,好歹给我个补救的方法呀!
单茸一边暗暗抱怨,一边三心二意地从云梯上下去。
大概是做鱼久了,做人还是有些四体不勤,平日里跟着李书景练个功都费劲,更别说爬上爬下这样本就不擅长的动作了。
她一手提着长裙,一手还要将自己攀在云梯上,实在有些手忙脚乱,更别说自己根本看不见脚下到底应该踩哪一步——
等等怎么没踩到?!
单茸条件反射要去抓面前的木梯,指尖却只能堪堪擦过一节打磨得光滑的阶面,随后整个人重心不稳地仰倒,眼看着是要背朝大地鱼生重开了。
“小姐!”春华急切喊道,可也只能在原地干着急,她不敢放开手中的梯子,生怕木云梯倒下后会给单茸造成二次伤害。
而单茸仰面朝天,什么也做不了。
今日天气不错,天空一如既往地澄澈着,单茸从前无数次地见过这样湛蓝的天。
如果运气好的话,大概能直接摔死,虽然看上去有些窝囊,但好在不会再受剧情和系统带给她的磨难。
重开也没什么不好,但如果运气不好,一不小心残废,或者变成植物人……
单茸没由来地生出了一股求生欲,可就如同上次坠崖、上上次落水时一样,她的努力在浩瀚无垠的剧情线下,显得微不足道。
忽然,有什么东西接住了单茸下落的身体,令她落地时丝毫没有痛觉,只是巨大的冲击令她眼前一花,一时间站不起身来。
见单茸落了地,春华赶紧叫人将云梯撤开了,第一时间将单茸从地上扶了起来,“小姐可有哪里受伤?您真的要吓死奴婢了!好在……”
单茸晃了晃脑袋,以为春华不好当着下人的面叫李书景的名字,嘴里嘟囔道:“算你有良心,李书景我告诉你这次你道歉也……”
不对。
如果是李书景,第一反应应该是先对她不顾自身安危的行为冷嘲热讽一番。
单茸立刻嘴上刹住了话头,满目震惊地抬眼去看眼前的人,等看清那张正吃着痛的脸后,连惊叫都顾不上了。
“快去找大夫来,”单茸伸手扶着面前的人,眼泪比说出口的话还要快一步,“我阿弟受伤了!”
拥缚礼正紧咬着牙,忍着手臂上一阵阵传来的剧痛,缓缓从地上坐了起来。
他刚从换药的药堂回来,听仆人说阿姐要为他添置衣物,所以特意前来道谢。
没成想甫一入院,便看见了从房顶上跌下来的单茸,一时间连迟疑都消去了几分,飞身便扑向了她落下来的地方。
好在,拥缚礼赶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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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匆匆来看过诊之后,自是吹胡子瞪眼地数落了两姐弟一通。
一个不顾惜自己体弱,坚持要上房顶,说什么看风景,结果害得另一个为了接她,生生被压断了一条右臂。
医者父母心,这都什么事!
单茸眼泪一掉出来便没了停势,让春华送大夫出府时都抽抽嗒嗒的,老头子看着单小姐这模样也不好多说什么,摆了摆手告辞了。
围在小姐身边的下人们尽数散去,单茸看着拥缚礼被大夫固定了夹板的手臂,又是一阵汹涌的泪花。
虽说大夫交代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一个月后便能去板了,可单茸左瞧右瞧,还是觉得不放心。
拥缚礼已经疼过劲了,看着单茸止不住的眼泪有些无奈。
他用左手掏出一张手帕,递到单茸眼下,“分明是我受伤,阿姐哭什么?”
哭什么,哭我小鱼儿命苦。
单茸都要哭得倒气了,满脑子想着单逢时下朝了自己该如何跟他交代。
明明拥缚礼上一轮伤还没好全,如今又添了一轮更严重的,续杯也不是这么续吧!
她毫不客气地接过手帕,抽噎道:“你怎么这么冲动啊,救我做什么?”
拥缚礼一头雾水,这话从何说起?
他解释:“总不能让我眼睁睁看着阿姐摔在地上吧,摔坏了怎么办?”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可这已经是第几回了?
落水、剑伤、坠崖,算上今日,自己已经受了拥缚礼四次示好了。
在单茸对原书的印象里,拥缚礼的这些行为只是出于想要利用原主,不得不付出的一点代价。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她也应该警惕他的动机。
单茸想。
只是拥缚礼设计她,当真需要一次次赌上自己的命吗?
明明他比原主都要小上一些,无论是从年龄上,还是如今二人的关系上,他都不占上风。
已经有那么多人想要他的命了,偏偏她才不该是那个恨他的人。
单茸的眼泪还在流,拥缚礼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他抬手拭去了单茸为他落的泪,轻声问道:“阿姐,你其实很讨厌我,对吗?”
不是的。
如果她不知道后面的剧情,恐怕会一力否认拥缚礼的疑问。
但已经知道对方人生的底色,单茸又怎么违心呢?
她不是在讨厌拥缚礼,只是在惧怕这个人以后会将情意全然抛却,从而造就她的死亡、单府的覆灭。
即便这个人有一双这么温暖的手。
单茸抓住拥缚礼还停留在她脸颊的手,脑海中莫名地想起了在落水时,拥缚礼朝她伸来的时候。
那只手上似乎……
气氛都到这里了,她隔着朦胧的泪眼,将拥缚礼的掌心翻开,视线落下来,像是终于找到答案般叹了口气。
他的掌心,果然有一颗痣,小小一点红,晕在生命线上。
“拥缚礼,你的这颗痣,到底是哪里来的呀?”
单茸瓮声瓮气地开口,她想到她的故友,想到佛堂前的袅袅禅烟。
那些记忆都很远了,等的人早就被遗落在了她的前世。
任何人都不曾、也不会知道的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