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敛臣反问:“他还没告诉你,谭家那个家族宪章的情况?”
江一眠狐疑,他压根没有听说过这种事。
正常人一般也都没听过,但是有的。
一些宗亲观念强的大家族,有时候当家人较有远见,为了树立家族治理的权威,或者传承家风,免于子孙离心,就会想到制定一套成文的家规。
这种就是家族宪章,谭家也有一套,以前凤翔金行时就存在,主要是约束少掌柜的——
诸如不能晚结婚,不能不结婚,不能背叛发妻。
当然,如今看来,是显得老掉牙了。但老董事长谭儒似乎觉得,将这一套全盘抛弃,也是一种数典忘祖。老一辈念旧,又重规矩,因此有年祭祖时,还曾专门把宪章拿来重申。
自然,内容上还是稍微作了与时俱进的修改,比如对现在的年轻人,早婚实在强求不来,能愿意结婚就不错了。但有些条款,出于公序良俗仍然保留,比如要求子侄不能搞婚外情。
还有一条,至少继承家业的少东家,必须结婚生子,这是应尽的义务。
江一眠听这些像在听天书,脑子是懵的:“这都是哪来的胡说八道?大清?”
冯敛臣浅浅笑了一下:“你为什么不向你男朋友去求证一下呢。”
江一眠更觉得他像在作弄自己了,瞪着冯敛臣,眼神警惕至极。
冯敛臣收起笑容。他把冰美式的纸杯投进垃圾桶:“以前在工作上,我其实没像你想的那样针对你,我只是很不欣赏你——投机取巧,自以为是,喜欢卖弄小聪明。不过现在还是给你提个醒,你如果真是个聪明人,现在该忙的不是把我当假想敌,是赶紧从谭皓阳身上能捞多少就捞多少。等他去当董事长,百分之百要结婚的,你觉得他会为了你放弃什么?”
江一眠沉不住气,也藏不住事,眼底闪烁,似乎一瞬间动了很多脑筋。
他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冯敛臣已经转身,推开阳台的门回去了。
说这些倒没有假话,只不过家族宪章这样的东西,终究是家委会拿来约束成员的软条款。
又没有法律效力,像谭皓阳这样侵染美国文化回来的少爷,真的会甘愿受束缚?
难说。但另一方面,它既然摆在那,大概有心人又不会放过可以做文章的机会。
比如谭仕章。
冯敛臣心头掠过一些想法,抬头向办公室看去,老板椅上空空如也。
*
因为到了周五,这天快下班时,又一次收到好友张远山电话相邀。
张远山最近遇到一个crush,却不幸被他人横刀夺爱,心碎已极,嚷嚷着要去嗨去浪。
但是张园珊最近赶项目加班,想都没想即果断拒绝,说暂无时间跟他鬼混。
冯敛臣想想五花八门的酒水价格,其实一时也没有什么出门的念头。
结果张远山不干了:“一个个的,还算不算朋友?我都这样了,还不够让你们发发慈悲?”
冯敛臣歉然失笑:“那也没办法,手头最近不宽裕,不然换个普通吃饭的地方?”
“都算我的,我请!全包!行了吧?这样还不来,朋友真要没得做了啊。”
话都到这份上,冯敛臣只好让他选地方:“我要回趟家收拾一下。”
张远山才又欣喜起来,自然满口答应,很快发来酒吧街某处定位。
就这样,冯敛臣去到地方,两人汇合,见面张远山却先叫了一声。
他一把勾住好友肩膀:“是来安慰我的,还是把妹的?总不成是来泡我的吧?”
冯敛臣跟他并肩在招牌下穿梭:“不是失恋了?话还这么密,看来没有大事。”
泡吧总不能还一身西装骨骨的样子,冯敛臣回去换过行头,仍作衬衣打扮,只是和通勤的风格迥异,剪裁掐腰,勾勒出一把夸张的腰身和长腿比例。烟灰面料垂坠,在霓虹灯下闪烁暗泽,下摆没再严丝合缝地扎腰,随意扯一把,颈间两颗扣子敞开,露着细细一条银链。
因为他靓,回头率高,张远山走在街头,骤然生出些与有荣焉的得意:
“万一遇到你们的同事来放松,见了你这样,都未必敢过来相认。”
冯敛臣扯了扯前襟:“因为这夜市上五十块一件的衣服?”
张远山大笑起来:“哎呦,你不说我都不想吐槽。这一身哄哄别人还凑合,我可记得,都多少年头了,这还我们毕业那会儿出来玩买的吧,你怎么到现在还好意思穿出来?”
冯敛臣只是笑笑。张远山又注意他项链:“吊坠还挺别致,什么时候新买的?”
冯敛臣扯下来递给他,已经有点氧化痕迹:“以前的,公司清仓的银牌,一样不值钱。”
好好一个帅哥,从头到脚,看似闪亮,实则平价,只有腕表还是枚叫得出牌子的。
由此不免令张远山感慨,所以张爱玲说得对极,生活这袭袍子表面再豪华,每人裹在下面,不过照样要挨各种各样的虱子咬罢了。
张远山嘴上叫得响,找的地方仍是个安静的清吧,音乐柔缓,灯光倾泻。
两人坐到吧台旁,点了喝的。
该说不说,真是年岁见长了,如今坐下细聊,渐渐也是家长里短的事情越来越多。
张远山提起有个表妹要结婚:“钻戒打算买蒂芙尼的,就这款,你帮忙看看怎么样?”
冯敛臣垂眸打量他手机屏幕:“大品牌的钻石,只要证书齐全,品质倒不会有问题,当然,溢价肯定是要高一点。想省点钱的话,我可以给她介绍供货商,买回来自己找人去镶。”
张远山道:“谁说不是,一枚戒指好几万,结婚还真就处处花钱如流水。小丫头其实也觉得贵了,还说想去买培育钻,她妈妈反而不愿意,说这还没结婚呢,给男方省什么钱。”
冯敛臣笑道:“那你跟她讲,就说业内朋友说的,如今的培育钻石和天然钻石在检测上其实没任何差别,戴在手上一样的闪。如果不是顶级收藏家,普通人确实没必要花那么多钱。”
钻石是经典的商业阴谋,广告词把它的属性和婚姻爱情绑定在一起,搞得现代社会结婚必提钻戒,不可或缺,但其实一般的小克拉钻石又是不保值的,付款那一刻就等于跌价。
他是干这行的,如果对别人,也就算了,张远山是自己人,冯敛臣跟他讲得实在。
张远山唏嘘:“这样的讲法虽然俗气——果然还是什么都不如黄金实在。”
冯敛臣点头,笑了:“谁不喜欢金灿灿一片?我自己都喜欢。”
张远山大乐:“但是钻戒还得买,总之你把这事记下,回头我让表妹联系你,先谢了。”
冯敛臣自无不应,给了张名片让他转交:“这种小事,有什么好谢的,谢了见外。”
说到这个,张远山突然来了兴致:“除了钻石和黄金,还有什么比较流行的东西?”
冯敛臣望着调酒师身后一排玻璃杯,杯底透亮,在镭射灯的光照下熠熠闪光。
“大家最喜欢买的,无非就是那些,玉石翡翠,红蓝宝石和祖母绿之类。”
“行啊,什么时候这些能有人工培育的平替,我也买点回来扮大款。”
冯敛臣莞尔:“合成宝石早就有了,你喜欢我都可以帮你搞点玩玩。”
又说:“但是不值钱,你就放在家里摆着看看好了,别的没什么用。”
张远山说:“怎么,科技水平还不行呀,不是说钻石都能做得和天然一样了?”
冯敛臣笑说:“那是白钻,不一样的。买钻石可能是为了爱情买单,买红宝石的人一定是为了它本身的美丽和稀缺。赝品就是赝品,有些东西人工是永远不可能取代自然造化的。”
张远山突然好奇:“那你见过不少真正有钱人戴的珠宝吧,得有多高级?”
冯敛臣像是回想,唇角往上一扬:“论美丽、 论稀缺、论价格,就都没有上限了。”
这时调酒师把手里的杯子一放,顺着吧台推过来,示意:“那边有人请客。”
两人顺势望去,拐角处是结伴的两女一男,都很年轻,正跃跃欲试往这边看。
顶着冯敛臣的目光,打头的男生大胆凑地过来,暗暗觑着他,语气尽量友好:
“你们就两个人出来玩吗?我们这边人也不多……有没有兴趣凑一桌,交个朋友?”
酒吧搭讪,要么长相好看,看顺了眼,要么听到聊天,觉得有趣,总归有那么种缘分在。
张远山凑热闹,三下五除二跟人家打成一片,转移到卡座去喝。
人一多,冯敛臣却收敛了话头,靠着扶手,安静看他们几个年轻人划拳。
他头发原本抓到脑后,回家也没顾得打理,有点乱了,几绺发丝落下来,垂在额前,眉宇透出隐约的疲惫和颓唐。这样的脆弱感是吸引人的,人家也是冲他来的,频频偷看,两个女生还是矜持的,只是借玩笑给他递话题,几人插科打诨,你一句我一句,还没显得有什么。
到了走的时候,那个男生却突然上来要联系方式:“Vincent,能不能加个好友?”
出来玩的一般人都不会自报家门,英文名就像个代号,其他不问。
冯敛臣顿了顿,还没说话。
对方目光殷殷盯着他:“毕竟今天玩得开心嘛,下次有机会再约出来一起?”
张远山哈哈笑着,扯了个理由:“不好意思啊,手机没电拉,有缘下次自然见面嘛。”
婉拒已经很明显,有个女生在后面用力扯同伴的衣服,男生还想说什么,终究铩羽而归。
众人在门口道别。
酒吧街背后靠江,张远山和冯敛臣沿着栏杆,和他们分道扬镳。
相貌好的人,走运的时候,在夜场通杀一片,张远山倒不觉得非常惊讶。
只是没走两步,冯敛臣突然收到条陌生号码的手机短信:“你好,我是……”
内容是刚刚那个男生自报家门,说自己是附近大学的学生,联系方式却不知怎么来的。
张远山正摸不着头脑,突然一摸口袋:“哎!不好意思把你名片丢了,估计他捡去了。”
冯敛臣舒了口气:“那没关系,一张名片而已。”
这时对方下一条短信也发过来,找了个蹩脚借口,说捡到了名片,想给他们还回来。
张远山问:“你回不回?这么直球,又执着,这孩子别是真的上头了。”
冯敛臣已经按了手机冷处理:“还上大学,年纪太小,没可能的。”
“不一定,大学生,那至少成年了嘛。”张远山道,“你给机会考察考察呢?”
“不是我考察他,是他只会对我失望。”冯敛臣道,“你不想想他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社团活动,班级聚会,天天多姿多彩的,不想上课还可以翘两节,最大的烦恼是期末考试突击复习高数,寒暑假到了,想旅游就呼朋唤友到处去玩。他想走进我的生活,很快就会发现,我只是个枯燥无趣的大人而已。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