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年,嘉平月末,天大寒。
昨夜上京落了场大雪,风雪漫卷,今晨才堪堪而停,琼花碎玉覆满屋脊,丝丝缕缕的凉意仿佛要往人的骨缝里钻。
宫道长阔,扫雪的宫人穿着厚厚的袄子清扫着地上的积雪。
“还不仔细点扫,若是不能在正午前扫完,冲撞了来往的贵人,看咱家不扒了你们的皮!”
一个穿着蓝灰色补服的太监尖着细嗓说道,细长的眼睛看着扫雪的宫人时不时闪过几分奸诈。
“诶!你个小杂碎,敢在咱家的眼皮子底下偷闲!”胡二见着一个小太监站着不动,一脚就给踹了过去。
“哎哟!”那小太监痛呼一声,可见胡二这一脚不轻,连忙讨饶:“胡公公,小的错了,您就饶了我这一会吧!”
方才他的手被冻得紧,想停下来搓搓,没成想就被胡二给逮着了。
胡二很是享受别人向他讨饶,就仿佛自己也成了主子。
不远处,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太监看到这一幕鄙夷的啐了一口:“呸!这胡二又在那儿狐假虎威,不就巴结上了张海?真以为高咱们一等了,还不都是奴才!”
“嘘!小声点,可别被旁人听了去。”和小太监一同扫地的宫女忙捂了捂小太监的嘴,眸子偷偷瞧了一眼胡二,见他未注意到他们才微微松口气。
“熙姐姐,我就是瞧不惯他狗仗人势的样儿。”小六子撇了撇嘴,眼睛看着宋纯熙,似有一点撒娇的意味。
小六子全名六桂,小宋纯熙半岁,翻过这个年头才满十七,宋纯熙一直把他当做弟弟照顾。
“好了,管他作甚,平白惹自己不快。”宋纯熙好笑的点了点小六子的额头,眉眼间流转着温柔笑意,似是要将人溺毙在其中。
一时之间小六子竟是看呆了。
他这姐姐生的极好,明眸皓齿,肌肤细腻如脂,颦笑之间带着一股江南女子特有的温润小意,心也善。
两年前若不是熙姐姐,他早就在冬日发高热而死,那时熙姐姐被容妃刁难,自身难保,却依旧用着自己的私房给他问药,他才能熬过那场要命的风寒。
“都闪开!”
前面倏然传来骚动,两个身着青褂的太监为后面的步辇开路。
小六子看清步辇上坐着的人脸色骤然一变,连忙拉着宋纯熙退到宫道两旁跪下,其他宫人亦是如此。
就连刚才还趾高气昂的胡二也如鹌鹑一般跪在地上,不敢发出半分声响。
有来不及躲闪的宫人被一脚踹开,当即吐出口鲜血,染红了地上的白雪。
宋纯熙瞧见眼皮突突一跳,心中忍不住腹诽,这步辇上的是谁?好大的阵仗。
在步辇行至跟前,宋纯熙按耐不住好奇,悄悄抬眸瞧了眼步辇之人,谁知目光刚好与那人撞上。
冰冷的目光落在宋纯熙身上,宋纯熙心头一跳,凉意爬上脊梁令她身体发颤,像是被凶狼盯上了一般。
宋纯熙连忙低下头,脑海中回荡着那双邪肆的眼眸,明明眼角轻挑,好似在笑,但眸底却是一片寒渊,冻人心魂。
待仪仗尽数远去,宋纯熙听到身旁的小六子重重的松了口气,转目一看才发现小六子额头上满是汗珠,好像甚是畏惧刚才那人。
“那人是谁?”宋纯熙轻声问。
“熙姐姐,你日后见到此人躲远些,这可是个活阎王!”小六子先是嘱咐了一句,而后才道:
“此人名叫魏玹,乃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而且……”小六子看了眼四周,放低了音量:“而且魏玹执掌慎刑司,专门为皇上处理一些腌臜事儿,不知手上沾了多少鲜血,被魏玹盯上就没能活过第二日的!”
魏玹这活阎王的名头也是由此而来,就算是前廷的朝臣见了魏玹都发愁。
“原来他就是魏玹?”
魏玹的名字宋纯熙自是听闻过,但今日却是第一次见着,脑海中回想着步辇上的那人,心中莫名有些惋惜。
真是白瞎了那张好脸皮,竟然是个太监!
小六子自是不知宋纯熙心中所想,抬手替她拍了拍肩上积下的雪,“熙姐姐,一会儿扫完雪我送你回南巷。”
南巷里住着的都是各宫挑剩的,和一些得罪了贵人被发配去的宫女,一般就只能做些粗活。
宋熙纯眉开眼笑,打趣道:“送我回去?我看你是惦记着我做的杏仁酥。”
小六子咧嘴一笑:“熙姐姐可莫要拆穿我。”
冬阳当空,却仍是寒风飒飒,宫道上的积雪倒是清理得差不多了。
宋纯熙回南巷时想着绕道御花园近些,却不想遇见了最不想遇见的人。
“奴婢拜见容妃娘娘。”宋纯熙朝面前雍容华贵的女子福礼,小六子在宋纯熙身后跟着行礼。
容妃披着雪貂外袍,凤眸上下扫视了宋纯熙一番,莞尔一笑:“本宫像是许久未瞧着宋表妹了,宋表妹近来可好?”
容妃这一声表妹刺痛了宋纯熙的耳朵,她垂着眼睑掩下眼底的嘲讽:“多谢娘娘挂心。”
“姐妹一场,本宫也不忍你在宫中过得辛苦。”说罢容妃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这玉佩就当是给宋表妹添补。”
“多谢娘娘赏赐。”宋纯熙双手上抬,恭敬的要接过容妃手中的玉佩。
若她不受,便是给了容妃惩治自己的机会。
谁知容妃嘴角扬起一丝恶意的笑,提前松了手,玉佩便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放肆!”
宋纯熙尚未反应过来容妃身边的大宫女便厉声呵斥:“竟敢故意弄坏容妃娘娘的赏赐!对娘娘不敬!”
“娘娘恕罪!”虽知是故意刁难,但宋纯熙不得不屈服,她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尚在容府寄人篱下的月姨着想。
她与容妃是一同进宫的秀女,却因误食寒物全身起疹不堪入目,管教嬷嬷怕她惊了圣颜便夺了她秀女的身份。
宋纯熙知晓那寒物是容妃故意掺入她的晚膳中,她原也不欲做皇上的妃嫔,便顺水推舟躲过选秀。
怎料成功入选的容妃不愿放过她,将她发配进南巷做了杂扫宫女。
容妃给大宫女使了个眼色,大宫女会意便要上前掌掴。
容妃故意刁难,这掌掴怕是不会轻。
眼看大宫女扬手快落到宋纯熙脸上,小六子想要扑上前抱住大宫女的腿求饶,却被宋春熙一个眼神制止了,在宫中太监与宫女关系过于密切会有对食之嫌,这可是重罪!
若是这次小六子替她求情,哪怕她与小六子之间清白,但以容妃的性子,这对食之罪恐怕就要落实到他们两个头上,百口莫辩。
小六子明白宋纯熙的顾虑,但瞧着那巴掌结结实实的落在宋纯熙脸上,白皙的脸颊浮起鲜红的巴掌印,小六子瞬间红了眼。
即使被打了一巴掌宋纯熙也一声不吭。
大宫女的第二掌瞧着就要落下,小六子一咬牙,想要不管不顾的替宋纯熙接下这一巴掌,平静的御花园响起一道尖细的嗓音。
“哟!容妃娘娘你可让奴才好找!”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宋纯熙转目看去,只见一个太监领着人碎步走来,攻击的朝容妃行礼,脸上带着谄媚的笑:
“容妃娘娘,陛下可念叨您久了,让奴才来瞧瞧您到哪儿了呢!”
“原是海公公,本宫正要去乾清宫,只是被琐事绊住了。”容妃话中意有所指,淡淡的瞥了跪在地上的宋纯熙一眼。
“呵呵。”张海一副和气的样子:“容妃娘娘,这些琐事怎能让您费心呢,就交给奴才处理,陛下已经为您温上茶,可莫要让陛下久等了。”
张海是在皇上跟前伺候的太监,说话有些分量,看在张海的面子上,容妃这次放过宋纯熙也罢。
“既然如此,那本宫便先走了。”
闻言,张海脸上的笑意愈深,弓着身子送道:“容妃娘娘慢些走。”
容妃走后宋纯熙紧绷的身体略微放松了一下,但也不敢完全放松,张海这人可不是会随意出手解围的主儿,只是不知他想要什么。
“奴婢多谢海公公。”宋纯熙朝张海福礼表示感谢。
“哟,宋姑娘可别客气,咱家只是举手之劳。”张海忙去虚扶,手似是刻意在宋纯熙手臂摩挲了一番。
宋纯熙秀眉微蹙,身体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一步,察觉到宋纯熙的抗拒,张海只是乐呵一笑,眼神贪婪的从宋纯熙身上上下一扫。
“宋姑娘,听闻容妃娘娘还是你的表姐,没想到还会这般为难你。”
宋纯熙捉摸不透张海这话是何意,不敢应声。
“这皇宫啊,是个会吃人的地方,若是没个靠山,可是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瞧瞧这脸,被打疼了吧。”张海这话中带着点黏腻的意味,手指更是暧昧的想要去抚宋纯熙被打红的侧脸。
这次,宋纯熙听明白了,但还是侧身躲过了张海的手指。
宋纯熙接连的拒绝使得张海眼中闪过一丝不悦,觉得自己已经把话说得如此明白,这小宫女还这般不知好歹!
在张海发怒之前,小六子适时移步到张海跟前,脸上挂着讨好的笑:“海公公,不若让奴才来伺候您!”
小六子长得嫩,五官又清秀,讨起好来很是舒心。
张海打量了小六子一番,眼中不满登时收回,露出笑容,手别有意味的抓起小六子的手摩挲:“好好好!你是个懂事的。”
小六子被张海摸得涌起一阵恶心,但还是陪着笑:“能得了公公的好,是奴才的福分!”
“不错。”张海又打量了小六子一圈,甚是满意,余光瞥及后面的宋纯熙,眼中贪婪不减,他张海看上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的!
宋纯熙只觉凉意爬上脊梁,宛若被毒蛇盯上。
小六子恭恭敬敬的送走张海,待确定他走远了,才垮下脸,将被张海摸过的手在衣服上狠狠地擦着。
“这鳖孙,敢摸小爷的手,呸!”语气中满是对张海的鄙夷。
“小六子......”宋纯熙杏眸中含着担忧,张海为人奸诈阴狠,小六子怎是他的对手?
小六子知晓宋纯熙在担忧什么,作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熙姐姐,你就放心吧,张海是不敢把我怎样的——”
小六子话语稍顿,环顾了一番四周,凑近宋纯熙,甚是神秘的样子,低语:“我可是有靠山的!”说着还朝宋纯熙调皮的眨了眨眼。
宋纯熙一时被小六子这泼皮模样逗笑,小六子八岁就入了宫,在这皇宫中摸爬滚打,说是没有点手段也无人信,但宋纯熙心中还是惴惴不安。
小六子不愿让宋纯熙忧虑,耍宝着将她哄回了南巷。
是夜,月色朦胧,寂寂冷辉洒满南巷,宋纯熙独坐于烛台前,跳跃的烛火给她笼上一层暖意。
与宋纯熙同住的宫女回乡探亲了,夜点烛火倒也不碍事。
她手中绣着一双长靴,再过两月便是小六子的生辰,这双长靴是宋纯熙给他准备的寿礼。
宋纯熙心里想着小六子,一不留神将针扎进手指,血珠从指尖冒出。
那指尖血似是彰示着某种不详,宋纯熙登时感到焦虑不安,眸子直直的看着指尖的血珠,不知在想什么。
东方泛白,晨光熹微,宋纯熙看着透出光亮的窗棂,笼罩在心头的不安才缓缓散去。
宋纯熙起身打开了房门,冷冽的寒风裹挟着雪吹打在她身上,透着刺骨的寒意。
纷飞的大雪模糊了眼前的视线,朦胧之间,宋纯熙像是看到了一个人影迎这大雪跌跌撞撞的跑来。
“宋姑娘!”那人影扑倒在宋纯熙跟前,宋纯熙才看清这人,是与小六子交好的四喜儿。
“四喜儿,你怎么来了?”宋纯熙问。
四喜儿跪在宋纯熙面前,眼泪糊了一脸:
“小六子,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