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界笼罩下的素霓山,不见半点风丝,青烟之中的血腥气逐渐消散,可绚烂的烟花仍乐此不疲地在夜空中接连炸开。
焰火喧嚷中的死寂,染上不可名状的阴郁。
力压千钧的长枪未能撼动结界一丝一毫,那便是凡有形之物皆难破界,唯有魂魄,尚有一试之机。
可自家师父乐游神君恨不得日日耳提面命地同自己讲:“天生神力于你而言未必不是天生桎梏,其他神仙离魂出窍不过是易如反掌之事,于你而言,却可能会断送性命。”
当年神魂觉醒,便一直是乐游神君陪伴左右,即便上阵杀敌,也有他翘首以盼,时时挂念,谢予恩平素最尊师重道,乐游神君三番五次的叮咛,也让不曾轻易越雷池半步。
唯有一次,是刀光剑影中,尚且乳臭未干的清玄,冒头急进,一时疏忽,落入敌手,泛着森森寒光的剑滴落黏腻的血抵在脖颈之上,偏偏众人都陷入缠斗,无暇分身,眼瞧着回天乏术,也是谢予恩强裂神魂,力挽狂澜,扭转胜负。
也是自那次,谢予恩神脉重创,性命垂危,幸而有众神合力襄助,万般珍品温补,方能勉强留住一条性命,只能退居问天璧静心修养。
若非黎苗搅动天宫,谢予恩也不会被逼无奈落入凡尘。
故而不到万不得已,便不会轻而易举动神魂离体的念头。
可此时此刻,此种境况,为了一个尘封多年的下界秘辛,当真值当吗?
何况黎苗一定就在结界之中,待到按部就班地重历一遍,自然会有真相水落石出。
只可惜,谢予恩的心里没有那杆子能衡量轻重的称,天下苍生从不在下位,他也绝非只是高高在上的纤尘不染的仙人。
如若可以,他愿居下位,承托一方天地。
只因神坛之外,不是尘埃,是供奉香火的苍生。
是以,即便他承平日久,血肉冲击下的迸发的杀气却不似昙花一现般短暂仓促,胸中气海翻涌,他本能的厌恶屠戮,骨子里的血性却从未消退。
掌心紧贴在结界之上,在杂乱无章的力量之中揪住了那抹微乎其微的仙气,当机立断抽离神魂。
他甚至无暇顾及自己的肉身在神魂抽离的瞬间便干枯得即将风化的槁木,心中唯有一个念头,便是迫切地要知道素霓山究竟发生了什么,黎苗此刻又是何种境况。
旧伤未愈的谢予恩凭着神魂疯狗般咬住了飘忽不定的仙气,借着它早就与诸多力量融会贯通的便宜,转瞬就将神魂四散开来,在高高隆起的透明结界中,融进了自己至纯至净的魂魄意识。
结界高耸,谢予恩此刻恰如明月高悬,皎皎清辉四下洒落,照得结界中一枝一叶纤毫毕现。
顷刻间,他便能感知到结界覆盖之下,兰木扶疏这一方院落中所有的风吹草动,再无阻碍。
即便心中已然有了揣测和防备,可是眼前的景象还是当头一棒重重敲在谢予恩的面门之上,三言两语难言震撼。
红绸尽落,百花凋零,触目皆是一派凌虐之象。
门户大开,随处可见的是累累白骨,其上淡红的血丝似乎还残存着鲜活的余温。
顺着记忆,谢予恩不费吹灰之力便寻见黎苗久居的破败小院,却意外发现这处院落意外的精致华贵,与自己所见天差地别。
而此处小院,也正是兰木扶疏中仅存活物的地方。
不出所料,黎苗正被“大”字悬吊腾空,那双精光的杏眸,此刻怒目圆睁,恨不得瞪出血泪来,一眨不眨地盯着身下的小院。偏偏四肢被藤蔓紧紧束缚,因着她挣扎不休,越发紧束,勒出的痕迹下是翻出的血肉,干枯的藤蔓上满浸鲜血。
顺着黎苗的视线,谢予恩看到院中泾渭分明。
台阶之上,是绯依嘶嘶地吐着猩红的信子,顺着少年挺拔的身姿盘虬而上,一身两尾,尾尖卷着两册残卷,扬在空中。
台阶之下,是洇开的鲜血,伏着位出气多进气少的妙龄少女,身前蓄势待发的赫然是跟在黎苗屁股后面那只有些呆傻的大老虎,在生死关头下,压在喉咙里的声声咆哮,恍如闷雷,盛怒之下,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额心硕大的血窟窿涌出数道血水,顺着铜铃般的吊睛淌下,想来便是不曾在绯依手中讨到半点好处。
至于黎苗,狸猫真身此刻正被那身着喜服的少年郎掐住喉咙举在空中,扑腾着爪子,连带着尾巴都在奋力蜷起,却依旧徒劳无功。
少年郎伸手扯下花纹繁重的奢华礼服,身着月白色素锦长袍,腰勒天水碧的鎏金蓝带,肩头满落月色,更有容貌如玉,当真是一副仙人之姿。
可惜出口之言,却不乏阴郁,“我们知道,这三只精怪里数你最奸猾不好摆布,不然也不会大费周章诱花宁入局,用这样一场仓促得错漏百出的婚礼,把远在千里之外游山玩水的你诓回来。到底是功亏一篑,设了那样多的眼线,还是叫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录山集给藏起来了。”
绯依没什么耐心,可是少年郎撕碎喜服的举动到底是取悦了她,甩动着尾巴尖上录山集,“劝你乖乖将最后一片录山集交出来,也免得你受些不知所谓的皮肉之苦,别耽误了我与峦郎的好事。”
听到“花宁”二字,台阶之下的少女勉力撑起身子,扬着俏丽难言却满是血污的小脸,捂着心口汩汩的血,冷笑质问:“好事?什么好事?是他宋峦借录山集一步登天、得道成仙吗?”
面对花宁的诘问,宋峦面不改色地掐了个净水诀,将手上的血渍尽数除去。
落在花宁眼中,格外讽刺。
事发突然,上一刻还含情脉脉的有情人,下一刻便能剖开自己的心口强取录山集,她不是个傻子,想明白了所谓的一见钟情,都是人家的蓄谋已久。
“素霓山虽小,却也容不得你们这样揉搓摆弄,你敢用这样下作的手段盗取录山集,还残害无辜性命数百,天宫之上,安能放过你?”
“数百?花宁,你还真是天真烂漫的紧,殊不知,杀人灭口,讲究的就是斩草除根,眼下,这偌大的素霓山中,只怕除了咱们,再没有一个能喘气儿的活物了。”
绯依自恃是上古异兽,素来不喜欢这样的无名小辈,何况自己还得眼睁睁看着花宁同自己的心上人你侬我侬,越发怨恨,此刻杀人诛心,恨不得将计划全盘托出,好能给这个占了自己位置的贱人致命一击。
花宁单薄的肩头听到此处便难以控制地抖了起来,小妖精们本就生存不易,要耗费许多精血方能开灵智,还要枯守机缘方能化形修炼,更要百余年如一日的用功方能早登大道,她不敢想素霓山万千生灵都因为自己的一时糊涂枉送性命,若真是如此,她花宁万死难辞其咎。
只是恍惚失神地喃喃自语,是驳斥,亦是收效甚微的自我安慰“不会的,天宫不会允许你们这么做的,不会的。”
倒是宋峦自觉大事未成,只想毫发无损地取出录山集,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掐住黎苗脖子的手上收了力。
可绯依却不愿意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蛰伏半年,她每日都觉得心头一口郁气难舒,好容易得了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怎么能轻易放过,在花宁的碎碎念中给她最后一击,“何况,你以为同你们纠缠这么久,素霓山差不多都要死光了,可是天宫照旧没有半点动静是为了什么?还不是……”煞有介事地停顿,眼睛滴溜溜地往上一瞄,满脸写着尽在不言中的倨傲。
绯依没说完的话,花宁听懂了,哪怕有点憨傻的小老虎听懂了,连带着几近窒息的黎苗也听懂了。
天上,就是宋峦有恃无恐、为所欲为的背景。
仅存神魂的谢予恩也在此时便串联起了一切,怪不得素霓山惨遭屠戮却没有半点风声,怪不得黎苗得道成仙却只为寻仇,怪不得当日问天璧外会用那对夫妇的血卜卦,原来不问前程,只问前尘。
宋峦却在绯依的洋洋得意中彻底冷了脸色,颇有些不悦地厉声制止,“怎么又提这事?”
可向来顺着他的绯依还以为是他又怜惜上了伤痕累累的“旧情人”,当即也甩了脸子,阴阳怪气地安抚宋峦,“郎君,你怕什么呀,她们都是板上钉钉的死人了,难不成还能回光返照翻腾出什么浪花来吗?”
二人话不投机,宋峦只能将重心重新放在突然放弃挣扎的狸猫身上,“你想通了吗?”
黎苗瞪着杏眸,微微呲出的半截尖牙死死咬住下唇,却也在铁钳一般握固的双手中,点了点头。
终于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宋峦难免大喜过望,心愿得成的喜悦几乎要把他冲昏了头,连带着话都不自觉地多起来,“你放心,你们三个死后,我会安排超度的,别怪我心狠,要怪就怪神仙那么多,偏偏不能多我一个,什么人情不通的狗屁规矩,我本就是神仙子嗣,凭什么不能得道成仙,说什么资质不足,可还不是有许多人不费吹灰之力,落地便能位列仙班。”
带着怨气冲天的愤恨,宋峦咬牙切齿的恨那些特权之下青云平步的人,更恨自己为何不是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