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街千巷,万树流光。林夜和雪荔一道站在巷口说话。
雪荔在想如何圆谎,林夜在面颊绯红心不在焉。他低着头,都不怎么看雪荔。
于是,又是雪荔主动开口:“我去小树林等你,没等到,我就走了。”
她说完,心湖一颤,有些心虚。然而这心虚于她这样无情的人来说不过是凡尘一点,过去便过去了。雪荔便继续淡定。
林夜支吾:“我也去小树林了。我、我弄错了和你约定的时间,没等到你,以为你先走了,所以我也走了。”
比起雪荔,他是真心虚。爽了这样美丽少女的约,让他不自在。
雪荔立刻补充自己的谎言:“没错。就是这样,我先走了。”
她瞥他一眼,他一身黑色劲衣,和平日那雍容懒散的小公子不同。她抓住这个漏洞攻击他:“你的衣服怎么像夜行衣一样?”
林夜心里七上八下,昏昏然想:她主动问我的事。
怎么,她关心吗?
林夜心里又甜又虚,年少的小公子未曾明白这感情为何,便要带着心虚,继续编造谎言。
他好是唾弃自己:“我从小就向往江湖大侠来去自由,武功盖世。我体弱,出不了门,但可以穿大侠的行头,想象自己是大侠啊。这一次和你相约看社火,没有那些烦人鬼跟着,我便想、想……圆梦。”
雪荔:“你一定哪里弄错了。”
江湖大侠不会穿夜行衣。
林夜:“嗯。”
雪荔听出他声音越来越低。他又一径左顾右盼,就是不对视她。这一身劲衣,更衬得他侧脸苍然,没有血色。
雪荔想:他会不会病死在这里?
那她要离他远一些。
她还要赶夜路,去光州。若是林夜死的时候,自己在现场……遭到的审问和追杀,可能比“秦月夜”的追杀更多。
雪荔默默往旁挪。
麻烦鬼忽然抬头:“你又为何穿夜行衣?”
他看她一眼,脸更红了。
雪荔便更怕他把自己烧死了。
雪荔淡然:“我是江湖人,想穿什么穿什么。”
林夜愣一愣,眸中噙了丝笑。他心中明白此女出现在这里疑点重重,可如果她不暴露的话,他不想主动问。
阴错阳差,就当做这是一场私约,二人一同逛夜市吧。
逛夜市啊……
林夜目中开始闪烁,悄声:“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了吗?”
雪荔坚定地摇摇头,她根本不关心。
林夜微笑起来,柔声:“那我们,一起逛逛吧。”
引开冬君,孔老六就安全了。而且他可以和美丽的少女一起……
雪荔不太情愿,面上却不显露。她开始觉得用言辞劝退他有点难,不如,直接动手吧。
当下里,林夜有了逛街的打算,便振奋精神,背过身去看周围有什么好玩的。雪荔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背影,缓缓运起内力。
林夜很认真:“让我看看,冬君会喜欢看什么呢?”
雪荔袖中匕首出了鞘,寒光在黑衣下凛然一闪。她朝他走一步。
“咕咕。”
雪荔准备动手时,肚子传来一阵响。她一怔,内力泄了;林夜回头,睁大眼睛看她。
林夜慢慢地笑了起来。
他愉悦万分,也不再紧张不再害羞,甚至撑着一副看着病弱的身子骨,胆敢弯腰俯向她,笑眯眯的语气宛如哄小孩:“冬君大人有什么想吃的吗?在下为你效劳。”
雪荔从未被人用这种哄小孩一样的方式对待过。
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被人哄。
她板着脸,而林夜弯着眼眸出主意:“买香糖果儿好不好?”
雪荔怔住,仰脸看他。
林夜:“我很喜欢吃。唔,还有云片糕、桂花糕……你别笑话我,我喜欢甜食,嘿嘿。”
雪荔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但是——雪荔:“香糖果儿。你要买给我吗?”
林夜心软得一塌糊涂:“可以啊。”
雪荔又问:“不给你钱,可以吗?”
她知道自己在得寸进尺,宋挽风教她人生在世,有时候就要脸皮厚。反正她感觉不到脸皮,厚就厚。
林夜却佯怒,伸手在她发上轻拍一下。
在雪荔睁大眼睛吃惊看向他时,他快速收回手,把手背到身后:“说什么呢?本公子在乎那点儿钱?”
他腰杆挺直,跃跃欲试:“你在这里等我。”
雪荔奇怪为什么要等,一起去不好吗?
但她不问。
雪荔怕自己饿晕,只问:“等多久?”
林夜一下子想起自己之前小树林爽约的事,不知道她等了多久,多失望,才会这样问他。
林夜心虚又心软,还带点儿心疼:“一刻钟就好。”
雪荔好乖:“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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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夜快速离开,找到孔老六时,戴回自己的斗笠。孔老六怕冬君发难,一直警惕,没走出多远。孔老六看到林夜追来,不禁啧啧而笑。
孔老六:“那就是冬君的真面目?”
林夜含糊应一声。
孔老六:“小公子眼光不错啊。我是支持你的——呸,和个鬼亲。小美人多好看,你喜欢她,就勇敢些……”
林夜惊吓:“喜欢?不,我是要去和亲的。”
林夜又痛彻心扉地捂脸,语气沉痛:“我只不过是一个好色之徒罢了。”
孔老六:“……”
他神色古怪,不知该说什么。而幸好,他不用掺和林夜这堆麻烦事。林夜带着他赶路,袖中手酥麻,感觉自己指间应该残留她的发香。
孔老六在身边。他不能掉价地去偷闻,但可以掉价地在袖中轻搓手指。
林夜像有什么急事在后追着他。林夜快速带孔老六到那当铺前,递出一腰牌,说了暗号。当铺小二看清寒夜中黑衣斗笠的小郎君,立刻激动抱拳。
孔老六发现这小二,身形魁伟健硕,呼吸和行走都是习武人的方式。
小二压低声音:“小主子安好。”
林夜将孔老六交给他们,嘱咐双方一番。他要走时,小二问:“我等候命多时,何时能加入小主子的队伍?”
林夜回头一笑:“就这两天。”
孔老六瞳眸缩起,猜测满客栈醉酒的人,后续可能会继续跳入林夜的陷阱;而小二则十分放心,目送小主子离开。
他们是林家的暗卫。
林家守卫川蜀,他们守卫林家的主人。
如今林家满门皆亡,只剩下一个小主子。小主子要去做一件大事,实现林家看不到南北统一、战争永无休止的遗憾。他们将跟随小主子,弥补林家忠烈们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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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夜将孔老六送去了自己的人手中,才终于放下心,急急去买什么糖果儿,赶回雪荔身边。
他怕她不够吃,又担心她干吃会噎,便好心地买了许多蜜浆凉水儿。
林夜大包小包地要赶回去时,在两个巷子的交叉口,听到一个小孩撕心裂肺的哭泣声,以及街边路人的惊叫声。
一辆马车失控,朝路中的小孩撞去。
林夜登时一凛,毫不犹豫地抛下所有油纸包,凌身掠入路中,将那小孩抢入自己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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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林夜被失控的马车、路人的感激、小孩嚷着找爹娘的繁琐事务缠住时,雪荔安静地靠在巷边花伞旁的墙头。
一刻钟,到了。
他没来。
自己又一次犯蠢了。
师父教她行走江湖的经验,可她真正进入江湖时,仍会闹许多啼笑皆非的笑话。宋挽风又教她别信任何人,就能全身而退。
她本不信小公子。
她本可以全身而退。
但是肚子不争气,她又没有钱。
算了。
雪荔虽然身体虚软头脑昏沉,但她可以继续赶路。出了镇子应该会有山林,她可以打猎。
雪荔将自己的斗笠戴回去,转身没入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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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夜重新买了糖果,再来不及买什么糕点蜜浆。仓促赶路间,他鼻尖微微地渗了汗。
他心中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她等过他一次,还会等第二次。然而当他赶回约好的地方,只看到空荡荡的巷子。
许是他看着又傻又可怜,那巷边卖伞的婶子好心告诉他:“小娘子等你等了一刻。”
中年婶子看到谁,便偏向谁。
她先前看那小娘子可怜,心里跟着骂负心汉;如今看小郎君失魂落魄,她便又觉得是小娘子无情。
婶子说:“我就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小娘子,多待一会儿都不肯。我苦苦求她,她头也不回,戴着蓑笠就走……”
戴着蓑笠!
林夜凛然间,想起了一事——
今夜自己别有目的,假冬君自然也别有目的。那身衣容,绝不寻常。
她掉头就走,是要去做什么?会危害到和亲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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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荔在浣川小镇的房檐和树梢间穿梭,忽感觉到身后有气息跃上屋檐,朝她奔来。
她想也不想便弹出指风,身后林木簌簌摇动,那人在半空檐角上身子以诡异方式一斜,躲开了她的攻击。
明月下,魅影一错,雪荔的前路又被此人拦住。她袖中匕首在今夜第二次出鞘,锋刃磨着劲衣。
隔着斗笠,她看到挡路的,是同样戴着斗笠的黑衣人。
那人压了声,带几分漫不经心:“冬君这么着急离开浣川,要去做什么?”
雪荔不和人寒暄,迎身便是匕首寒光。
黑衣人后仰着上半身在屋檐上疾步后退,吃惊她这不留余地的一刀。
黑衣人:“何不留下?说不定有人在等你。”
“刺——”匕首寒光映在斗笠飞纱上。
半空树摇,剑光刀影,兵刃撞击如银月,拂在二人飘起的衣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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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是时,一群黑衣人在那从北周来的两个神秘人的派遣下,到达浣川镇集市上。
他们站在屋顶,腰间悬着可以装血液的琉璃瓶,俯视着下方的人间烟火。
他们从客栈方向赶来,追踪林夜的踪迹。小公子脱离保护,自然是他们动手的机会。
但是动手不会只对付小公子一人——
高处屋檐与树影间,数不清的弓弩和火箭,朝向了下方的人群。
一百二十年前,北方部落霍丘国和大周国决战。霍丘国被赶出西域,几乎灭国。而大周国也损失惨重,嫡系皇室被霍丘国的内奸分化两派,被种下“噬心”之毒,隔江而战。
霍丘国仇恨大周。
但比起北周,他们更仇恨南周。当年,就是南周那位皇帝,杀了他们的大王。
一百二十年后,所有的恩怨卷土回归。
“我们的复仇终将到来,席卷整片神州。大周的崽子们,等着吧,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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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和匕首挑开了高处打斗的二人的斗笠,碎片纱布淋漓如雪,飞落在脚边。
雪刃卷起的风擦过少年郎的衣袂。他站得笔直如钢板,面容沉静眼神凉漠,既没有平日的嬉皮笑脸,也不见方才集市寻人时的落魄。
他那几乎慑人的目光,落在雪荔波澜不惊的面容上。
林夜的剑抵着下方:“是我。”
雪荔终于开口:“我知道是你。”
他刻意变了声音,但她从他开口第一声,就知道是他。她无数次明着听他的声音,偷偷听他的声音……她的匕首,一开始朝向的就是他。
他不是柔弱无能的贵族小郎君,她也不是一心护送他的女侠。
风动叶摇,遍地如霜。无边的恩怨与猜疑化为沉默,横亘在二人之间,让人彻骨心凉。
“轰——”
下方传来爆炸声。
火焰飞舞,各处烧毁,人声惨叫。爆炸声震得屋檐和树木齐齐震动,影响到了雪荔和林夜二人。二人身形一晃,朝下看。
下方火海四处燃烧,人间炼狱就此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