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辈的恩怨应该牵连下一辈吗?
对阿婧而言,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否,但实际上,她没有决定权。一份友情维系需要双方拥有同等默契,感情太脆弱,轻易破碎,何况她与闵思卓之间既存在正邪之别,还隔着家仇。
故而,从杀了闵予那一刻开始,阿婧就不抱希望闵思卓还会和她来往,可晴城之行却推翻她的认知。
在证实闵予是“桔梗公子”后,闵思卓第一反应居然是向她道歉。
“就算如此,你也无需这样啊。”阿婧失笑,有点无奈的说。
闵思卓看着她,摇了摇头,他眼神复杂,眼中却并无恨意,迟疑半刻,他开了口,“想必你已听说彭家的事,你是否觉得彭鲲很是虚伪?”他慢慢低头,不敢直视阿婧。
纵他此般,阿婧也不想说谎,坦白道:“嗯,名声固然重要,但不该掩盖真相,还要编造谎言。”
闵思卓苦笑着抬头,“这便是我向你道歉的原因,我与父亲说了小舅舅是‘桔梗公子’的事,他说早有察觉,但叮嘱我守口如瓶。无论外界如何传言小舅舅之死,轻风山庄都不能承认,不然不止声名不保,爷爷或会承受不住。我自幼受爷爷教导,不能……”
提及老庄主,他仿佛被抽去所有反抗的气力。
阿婧震惊不已,此即表示闵义不管怀疑还是知晓内情,一概选择帮闵予隐瞒。她对闵义印象不错,觉得他亲切,亦由此否定他是另一个仇人的猜测。
可是闵义行事风格与彭鲲相似,唯一不同之处,是他未曾编撰谎言,但对江湖人士来说,死于魔窟杀手剑下,怎么不算一种“牺牲”呢?
阿婧有点混沌,下意识想起一句话,徐武告诉她的,是侠客徐生的名言。
“侠者,不需盛名,只不负良心,力所能及助人尔。”
本以为正派人士应当皆是如此,然事实显示,并不尽然。
看着闵思卓自责不已的神情,阿婧收起复杂思绪,安慰道:“不是你的错,你也身不由己。”
然闵思卓好似听不进去,仍在自咎,“什么‘轻风君子’,我根本不配,虚伪至极。”他肩膀往下耷拉,眼眸低垂,显得几分颓废,完全不复阿婧初见他时的神气,更没有素河畔与乡亲们言笑晏晏的光彩。
闵思卓是阿婧向往成为的人,阿婧不愿看他迷惘至此。她所认识的闵思卓,是富有正义感的,是待人亲切有礼的,不应被贬低得一无是处。
阿婧拉闵思卓手腕,待他看向她,说:“闵思卓,别苛责自己,难道你能坐视老庄主的身体不管吗?你也不能与你父亲作对啊!”
柔和的话语几乎说进心底,闵思卓笑了,轻轻的说:“阿婧,你真好。”他眸带喜悦,“我就知道没看错人,你当我是朋友的,对不对?”
阿婧实在难以忽略这样炽热的目光,放下手,无奈一笑,“我杀了闵予,你不介意吗?”
“我不怪你。”闵思卓正色道,“阿婧,轻风山庄不会找你报仇。”
阿婧惊愕,“你父亲决定的?”
“我与父亲商议决定的,既是小舅舅犯事,我们没道理偏帮。此若能让爷爷知晓,我想,他老人家也会下此决断。”话完,闵思卓极轻的叹气,眼角微红。不一会,他话题一转,问,“我们还是朋友,对吗?”
阿婧不得不承认快要被他的坚持打败,然而现实摆在眼前,她说:“你别忘了,我是魔窟杀手,我们不是同道之人。”
“可你是好人,何况,你就没想过离开魔窟吗?”
“离开?”
“是,你执行刺杀任务亦是身不由己吧?只要你下定决心离开,即使要与他们为敌,我也愿意帮你。魔窟一直与正派敌对,总有一日,双方会撕破表面平和,大打出手。”
微微停顿后,阿婧道:“我不会离开的。闵公子,江湖人常言要讲信义,我的武功源自魔窟,我怎能背叛呢?”
“但如不走,当你杀的人越来越多,你就回不了头了。”闵思卓急声劝告,说话间,他情不自禁的抓住阿婧双臂。
“堂堂‘轻风君子’暗地里教人背信弃义?”
语意讥讽的话语骤响,阿婧与闵思卓闻声望去,碎星站在屋顶,侧身而立,斜睨着他们二人。
从着急中回过神,闵思卓意识到自己逾了矩,他放开双手,后退两步,仰头说:“少侠可是对我有意见?”
“无。”
“那是你不愿阿婧离开魔窟?”
碎星沉默。
闵思卓看一眼阿婧,见她脸色纠结,又对碎星说:“魔窟并非久待之地,墨守成规不可取,少侠该与我想法一致才对。”
碎星转过身,不答。一只信鸽落于他肩头,而后,不知何故,信鸽惊得飞起,慌张无措的乱飞一气。下一瞬,碎星仅是回眸一瞥,随即施展轻功离开。
那一眼仿佛扼住心口,阿婧心怦怦直跳,与闵思卓道一句辞别,并不多言,也不管他有何反应,就立刻追赶碎星,信鸽跟随而去。
不费吹灰之力,阿婧赶上碎星。两人迅速出了城,以不快不慢的速度穿梭山野林间。
这一过程中,他们谁都没有率先一步打破沉默。
经过一起去的那个瀑布时,碎星望了望阿婧,脚向下方树枝一踮,靠近阿婧一点,说:“大仇得报的感觉怎么样?”
见他主动搭话,阿婧紧张的心情得以舒缓不少,斟酌一番用词,道:“痛快,也茫然。”
知她为何如此作答,碎星还是问:“为什么?”他一顿,故意道,“因为闵思卓,还是萧骅?”
“都不是。”阿婧认真答着,没察觉碎星问话中的微妙,稍作思考,她如实说,“实际上,还有一个仇人,我甚至不知他长什么样。”
“从轻风山庄查起,闵义,或者萧家人。”
“此人武功高深莫测,我也不知是否能赢他。”
“无碍,你可寻魔主帮你。除了报仇,你也得应对未知敌人,土帮新任帮主很可能拿你当练手目标。”
阿婧还想反驳一下碎星说的前一句话,沉吟片刻,还是作罢,轻轻点头。
“你直接回魔窟?”
“你不回?”
“我得去一趟素州。”想到“小气鬼”带来的信,阿婧语气也变得温柔一些,她往身侧望了望,说,“碎星,你跟我一起吧。”看碎星并不马上同意,她又道,“这回,换你陪我。”
“嗯。”碎星应了。
阿婧喜滋滋一笑,回头一看,却见小气鬼紧紧跟着,翅膀扑扇得飞快,一时又是乐不可支,噗地笑出声。
欢快的笑音萦绕身侧,碎星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唇。
素州大酒楼。
一雅间内,两位形容美丽的女子相对而坐,轻声交谈着。
“不知阿婧姐姐今日来不来,你说,那个钟大哥真的帮我们把信送出去了吗?”萧娇手撑脑袋瓜,望着窗外。
范茵儿沉默喝茶,过一会,说:“你把话说到那个份上,若她不来,你就不走,只要阿婧姐姐看到,都不会不来。”
“听你这样说,我放心不少。”萧娇安心的舒一口气,端起桌上的茶,喝一口,“还是有点烫。”她连连抿嘴。
范茵儿莞尔,“慢点喝啊。”
萧娇“嗯”一声,脸红了红,说:“可惜我不能久留,不然二哥就要唠叨了,希望阿婧姐姐快些到来,好让我见一面。”
“你怎么说服萧二哥的?”范茵儿奇道。
“拿你当幌子是其一,再则我觉憋闷,百般恳求下,二哥就答应了。”萧娇柔柔一笑。
范茵儿羡慕的说:“萧二哥待你极好,我打心眼里为你们的兄妹情谊高兴。”
“也不全纵容我的。”说到此处,萧娇面上几分惆怅,因想起孟凡,女儿心思尽显,她放下茶杯,转首望向窗外,总觉未来无所适从。
她与孟凡,或许不能得到家人的祝福。
快至中午时分,萧娇刚起身走到雅间门边,却听到一声呼喊,失望的脸上立马绽开笑意,她回身,奔到窗边,“阿婧姐姐!”
“娇娇。”阿婧又唤一声,眼角余光看见站在对面不远处的范茵儿,淡笑着点了点头,她知道萧娇能找到钟拾,多半因为范茵儿的缘故。
萧娇拉着阿婧坐下,“阿婧姐姐,你不要因我是萧家人而不理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我都当你是我朋友。”因时间有限,她直接袒露心声。
初初看到信上内容时,阿婧内心忐忑,不知萧娇找她是为何,她还想过萧娇会否骂她一顿,气她走得不声不响,气她隐瞒。但是,这些都没有,萧娇还当她是朋友。
“娇娇,你不怪我,还愿意与我结交,我很欢喜。”
萧娇温柔的笑,侧身招手,示意范茵儿过来,范茵儿含笑坐到对面,“能成为你们中的一份子,我也很欢喜。”
“好啦,时间紧,说些重要的事。”萧娇收敛神色道,“阿婧姐姐,但凡来素州,你以后都得乔装一番,换了当初的打扮,土帮人一直都在找你。”
阿婧颔首。
萧娇看一眼范茵儿,压低声音,接着说:“茵儿的事,她告诉我了。”她神色一变,有点气愤,“我不认为你所做有问题。”
阿婧仍是点头,好像不需说太多的话,单是听萧娇叮嘱,她都感到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