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万里，但战鼓声起时，好似雷声隆隆，天也压了下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武器，或石矛，或骨刀，或弓箭（注1），画着熊的旗帜在最前，后面跟着罴、貔、豹、虎等先前收服的部落，铿锵有力的步子激起尘土飞扬，鼓声整齐有力，战士们和着鼓声、间或的号角声厮杀，声音直冲云霄。

林施微远远地看着身穿皮甲，眼神坚定而又深邃的黄帝，眼睛不知不觉湿润了。

她终于要见证华夏文明的开端了吗？

自从在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穿越成了一个原始人，没有系统，也没有任何金手指，见证了文明的兴起与衰落，一次次努力兴建家园后，一次次亲历洪水、地震、干冷灾难。看到无数人被历史的洪流淹没，无数熟悉的面孔一瞬间失去生命，她自杀过无数次，每次却都又把她再次投身到因无法忍受而自杀的时代里，似乎一定要她见证时代的一次次变迁，才能放过她。

灵魂上的恐惧疲惫，让她曾经深深依赖上了那个人。

那个每一世都能拥有相同名字和容貌，和她一样不断转世，却幸运地没有记忆的男人。

暨白。

“巫汐，我的骨头好像被骨刀砸断了。”一瘸一拐的战士从战场上退了下来，林施微摸着骨头，简单地复了位，将伸筋草和透骨草捣出绿汁，糊在了他腿上。

“里面骨头碎了，你好好休养，以后走路应该没问题。”

林施微在轮回中积累的草药知识，让她今世一睁眼发现自己成了巫医学徒时脱颖而出，顺利成长为一名巫医，跟在队伍中，来救治受伤的战士。

气温骤降，农耕土地大幅度缩减，部落里人为了活命，不得不去抢夺其他部落储存的粮食，便爆发了诸多部落之战。

而自神农氏已传八世的天下共主炎帝，如今已不能服众，时势造英雄，黄帝以他无与伦比的治理能力，还有极强的军事天赋，代替天下共主征服了各部落，炎帝自然不满。阪泉之城埋着盐矿，黄帝收拢了各部落后，势力强大到足以与炎帝部落抗衡，派人与炎帝谈判不成，便在阪泉开启了多场战争。

突然，一道惊雷滚滚的鼓声在空旷的战场上回荡，与天际的云彩、远处的山峦相互呼应，刺耳，却又充满了血腥的美丽。

黄帝胜了。

林施微手上处理着一个又一个伤员，部落里的人情绪大多比她外放许多，兴奋的嚎叫声，夹杂着痛苦的悲号，仿佛雄壮激昂的长号混着唢呐演奏的交响乐。

她做不出这些原始人外放的情绪表达，但是怦怦直跳的心脏，眼中跃动着的光芒，提示着她比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要激动、兴奋——她终于要盼到了炎黄时代，还有五千年就能再回到现代的时代。

“巫汐，这是我在战场上捡到的，你喜不喜欢？”左腹差点被矛刺穿的战士凌嬉笑着拿出来一块玉斧，只是上面沾染了些许血渍，但是也能依稀瞧见这个时代玉斧的特点，上头打磨的比较圆润，是人手拿着的地方，下头渐宽渐扁，长5cm左右，厚2.5cm左右。斧子最早被发明出来，本是实用的，平民用的多是长十余甚至二十余厘米，这一看便是装饰物的玉斧，想来应该是属于炎帝部落贵族的，连贵族都战死了，炎帝部落应该快要投降了吧。

林施微只笑了笑没接话，将手里捣烂的栝蒌根敷在凌的伤口处，将一片车前草叶覆盖上面，用柳叶包扎好，就去处理下一个人了。

华夏文明的“巫”并不像有些文化里只能侍奉神明，不能结婚，部落里的人也都愿意与巫亲好。林施微身上沉淀下来的稳重气质也着实让人折服，所以部落里有不少勇士向她示好，送她东西，她一概一笑而过，并不当回事。

林施微将黄连熬了一大罐，给几个伤得重的人分发了一小碗，用来抗菌消炎。

凌在草席上休息了一会儿，便站起了身，走到临时搭建的草屋门口，又突然转过身来：“巫汐，这玉斧我也没有要送的人，就送……”

他转得急，正巧将门口的药罐给打翻了，药汁流淌了一地。

“巫汐……”凌前话还没说完，见自己打翻了药，呆愣着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的草药非常珍贵，除了采集，只有林施微和她师父自己种植攒上一些，毕竟农耕的土地都不够用，哪里还能再种药草呢。林施微对他摆了摆手，走过去，将药罐子扶正，“没事，你出去吧，注意着伤口，不要碰了水。”

然后用一块干净的麻布将流淌在地上的药汁小心地吸收进去，又拿了一个小罐子，用清水将麻布里的药汁冲进罐子里，煮时间长些还能再用。

凌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踌躇着将伸出来的玉斧又揣了回去，低着头走了。

果然炎帝部落认输了。

炎帝与黄帝两个部落有共同的祖先少典氏，这许多年又多有联姻。同根同源，炎帝认了输，黄帝便罢手了。黄帝并没有掠夺炎帝部落，只是留下来与炎帝探讨约定共同进退，炎帝部落必要时响应黄帝诏令。

“黄帝不是下令，不会让人动我们部落的东西，你怎么还叫人抢我的草药？”一道干净清透，仿佛浸润了山谷微风的声音传来，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青春与朝气，“我要去找你们的秋云，让他来评评理！”

秋云并非人名，而是黄帝设立的官职，有春云，夏云，秋云，冬云四云师，而秋云便是主管司法的。

林施微轻转了身子，见到一个身姿修长，脊背挺立的少年，头发仔细地梳成了几缕辫子，额头戴着一串排序整齐小巧精致的贝壳，脖子上也挂着许多玉石，走动间叮叮作响。高挺的鼻梁映着暖阳，透着明亮耀眸的光彩，小麦色肌肤充满活力，一只手抓着凌的手腕，另一只手拿着一把铜芸，眉峰高扬，立体的眉眼之间带着一股子不羁。

那少年看到林施微转过来的脸庞，却是一愣，俊秀的脸颊染上一丝绯红：“你就是有熊部落的巫医么？”

林施微看着这张熟悉的，稚嫩的脸庞，怔然了一下。

又见面了。

暨白。

只是这一世的暨白，似乎纯情许多。

与自己不同，他的转世因为没了记忆，总是会受到外界的影响，成长为不一样的人。

而自己，不过是附在将死之人身上的偷渡客，用的是别人的名字和身体。无论是自己妄图改变历史，而后招来的身亡命殒，还是受不了煎熬环境，妄图自杀逃避当下处境。掌控了自己穿越的不知名力量就会把自己再送回那个时代里，有时会附身难产而亡的妇人，或者病死之人，又或者新死老人身上。

只是上一世，她假借光的折射，想迂回地达到自己目的时，没有被那不知名的力量控制立即猝死，却是暨白阻止了自己改变历史。她的心里泛起了波澜——自己穿越与暨白有关吗？

“巫汐，我只想着我既打翻了你熬好的药，便去再给你找些药来，”凌揉了揉被暨白捏红了手腕，“他们神农氏都被咱们打败了，舍些药出来怎么了？”

暨白没理会凌，只一双桃花眼瞪大了些，显得亮闪闪的，透着毫不掩饰的炽热之情：“你的名字叫汐么？我叫暨白，姓姜，神农氏，我也是我们部落的觋医，咱们以后可以常在一块交流了。”

没等林施微说话，他便将手里的铜芸递了过来：“你若是少了什么药，只管跟我说，我很会种植，养活了许多草药。”

林施微晦涩不明地看了一眼暨白，没有接，只是转头对凌说：“这是铜芸，并不是黄连，只是样子有些相似，咱们部落里并不缺。”

“以后不要再去炎帝部落拿东西了，黄帝下过命令的，若叫人真的告诉了秋云，你也要受罚。”林施微在草屋西北角放满了陶瓷罐的木桌上拿出来一支骨笛，对凌嘱咐一句，便出了营地，来到一片旷野之中。

林施微拿起骨笛竖着吹了起来，声音幽怨凄凉。

“你不开心么？”

是暨白。

林施微没有转头。

“我不会真的告诉秋云的。我只是、我只是……”

经历了那么多，她怎么会在意这些小事。她只是一时无法面对暨白，无法面对最爱的人，竟是与导致自己穿越的罪魁祸首有关系。

用力地闭上眼睛，林施微转过身来，从暨白身边走过去了。

“汐，汐、”暨白像个黏在身上的苍耳，跟了过来，“若我有心告状，就不会先来找你了，我真的……我以为你是我们部落巫滢那样的人。”

林施微充耳不闻，小跑着回草屋里去了。

这一世的暨白赤纯许多，好像不知什么叫“无声的拒绝”，没事便往林施微这里跑，送她许多不需要的东西，许多野猪牙、骨头、玉石雕的小玩意，还自来熟地帮着林施微处理他们黄帝部落的伤患。

这一日暨白照常来跟她讲他们部落里的“趣事”，林施微只在一旁处理着草药，既不回应，也懒得再撵他。

“巫汐，咱们要走了！”经常跟在黄帝身边的峰低头走进来，“有什么要收拾带走的吗，咱们一会就回去了。”

林施微走到西北角，将小罐子套进大罐子里，装了三套罐子，又将剩余的草药用兽皮兜起来包好：“把这些带走就行了。”

峰又把草屋里边边角角收拾了一番，两只手和身上满满当当的，林施微就只拿了个骨笛，便跟在他身后出去了。

只留暨白漆黑眼珠望着林施微背影远去，嘴唇嗫嚅，却一句话没说，喉结滑动了一下，脊背微弯，慢腾腾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