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光阴，姐姐琴越发孤冷。

绵臣本想用女儿和强族联姻，只是每每见到琴那不带一丝温度的眼神，既不甘心将她低嫁，又不敢将她高嫁，生怕她真的有本事魅惑了夫家来对付他。

而小女儿湘也是可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天下间竟然流传了“有易氏女不详，让人家破人亡”的不羁之言。

这流言自然是林施微自己传出去的，不然以绵臣这认利不认人的性子，还不得被他给卖了。

没有联姻，绵臣也无从得知自己如今的名声在天下有多差，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子亥做生意很是诚信，在诸侯间颇受赞赏，而有易氏为了夺取人家的钱财就把人家杀了，可谓是贪婪又卑陋，不可与之深交。

而林施微和琴对绵臣来说，也逐渐变成了两条鸡肋，绵臣渐渐地下意识忽视她们，住的地方越来越偏僻，几乎要搬出有易氏核心区域。林施微倒是如意，不必再看绵臣虚情假意的表演，也省的被人惦记着联姻。

她们住处向来僻静，所以听到嘈杂声时，林施微还有些纳罕。

“姐姐，好像是喊杀声。外面出了什么事了么？”

琴漫不经心地听了一耳朵，“咱们不必多管。咱们几个女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也管不着。”

话虽如此说，琴却将刀剑都找了出来，让林施微和侍候的婢女每人拿了一把刀防身。

姐妹俩的警觉果然没错，她们的住处没多大会闯进来一个披甲战士，鼻子大得有些突兀。

那大鼻子拿着石刀一下子劈开了木门，见到琴姐妹两个，眼珠子都瞪出来了，“没想到这里还有两个大美人，老子算是有福了。”

琴拿着剑指向他，林施微也用刀护着几人，那人“嘿嘿”一笑，抖了抖长刀，“好啊，我最喜欢比武，既然今日美人有兴致，咱们就比划比划，到底是我的刀厉害，还是美人的刀剑更厉害！”

这下流作态，别说琴了，林施微都恶心的不行，正要趁他不备，给他一下子，门外又传来一阵极快脚步声，大鼻子不待转头的功夫，来人已经到了他的身后，林施微一瞧，竟然是暨白。

暨白用剑背一下子敲在大鼻子后脑勺，大鼻子立时便晕了过去。

暨白将刀收回腰间，看了看满面防备的琴，冷冷的眼神掠过林施微，提起那大鼻子就往外走了。

琴缓缓放下举着的剑，喃喃自语：“是殷氏，殷氏一族来复仇了……”

“只是，殷氏一族自来不善武事，又没了财力，怎么可能打败有易氏？”琴慢慢走到大鼻子留下的刀前，拿起来仔细翻看，指着一处模糊印记，对走过来的林施微说，“你看，这里有个‘河’字。”

“河？”林施微想了想，“河伯？”

琴点头，“我以前听父亲讲过，帝槐十六年，洛伯用与河伯冯夷交兵，那时殷商都城还在商丘，便援助了河伯。从此两族亲厚非同寻常。你说，如今殷氏一族的外援，会不会就是河伯？”

“有道理。”林施微眉毛轻轻挑起，“两族联盟，自然能打败有易氏。父亲吞了殷氏一族积累上百年的财富，自然有人觊觎。河伯借殷氏之名出兵，便能名正言顺地瓜分了这些财宝，而殷氏复了仇，还能夺回一部分财宝，当真是珠联璧合，各取所需了。”

“如此看来，有易氏今日难得善了了。”琴轻叹了一声气，眉头轻轻蹙起，“也是积恶余殃，报应不爽。”

琴到底是土生土长的有易氏女，幼年时又甚得父亲宠爱，族人尊崇。虽因母亲之故，这些年恨上了父亲，也瞧不惯享用母亲血肉换来财宝的族人，但是父族危在旦夕时，她的心里也不是滋味。

灭家之祸，林施微也不知该怎么劝慰，只挪步到门口，往外看去，被大鼻子劈破的门如今被暨白勉强塞了上去，她还能想象得到暨白冷着脸守在门口的姿势。

自启以来，家国观念日益浓厚，黄帝乃至于尧舜禹时期，还是种族观念更盛，洪水、干旱、饥饿总是能让所有人都团结起来，对抗习俗完全不同的夷族、天灾难捱的大自然。而如今生产力的提升、井田制对贵族的供养，使得人开始看重自己的国土、族地，乃至于几十、几口之家。

所以是这种观念的转变，让没有记忆的暨白受到了潜移默化的改变，才让他在父仇与爱情面前犹豫了么？

门口时不时传来暨白的呵斥和打斗声，应是他为了保护自己才不让人闯进来的声音。

“姐姐！”门口传来喊声，应是同父异母的弟弟甯寻到这里来了，这四年来，这个弟弟时不时来找她们姐妹两个玩耍，她们姐妹也不能对他视而不见。

琴使了一个眼色，和林施微打开了破门。

林施微看向暨白，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把剑——一把青铜剑，不再是几年前的玉剑——一把真正杀人的剑，斜倚在灰墙上，见院内的人出来，把剑抖了抖，挽了一个剑花，将剑抓握在手中，双臂环在胸前，青铜剑垂直立在身侧，斜睨了林施微一眼，便冷冷地闭上眼不再看她了。

这一眼，让林施微到了嘴边的话都不知该如何说起。

琴看了眼暨白，便让甯和他身边的两个侍卫进了门，暨白还是闭着眼睛，没有出声阻拦，心下领了情，便又关上了门。

天色渐晚，门口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和铠甲声。

林施微和琴凝神听去。

“里面都是妇孺，放过也不打紧。”是暨白的声音。

“你是不是还念着那个女人？你难道忘了父侯是怎么死的了吗？设局的是那个女人的母亲，杀了父侯的是那个女人的父亲，那日是你们的求婚宴，她们一家子不过是戏耍咱们，你竟然还在当真？”似乎是气急败坏的子微在与暨白说话。

“大兄，我不会忘记父侯之仇的。”

“好，你进去杀了她，即便你想记着，也不会再念着她了。”

“大兄，当日死去的人里也有她的母亲啊！我听说她们姐妹早被有易氏冷落，这几年也是住在这样偏僻的地方。她们应该是无辜的！”

“谁不无辜？父侯不无辜吗？你不去杀，我去杀了她们。”

“大兄！”

“铛”的一声，是金属与地面相撞的声音，然后紧接着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巴掌声。

“你对得起父侯吗？”子微怒吼，“你为杀父仇人之女求我，我看你这不孝子也不必活着了。今日我就先杀了你，再进去杀了她！”

院外破门前，青铜剑折射出一丝昏黄。

暨白跪在地上，两行热泪滚落而下，“大兄杀了我吧！我也厌弃这样不孝之人，可恨……我就是那不孝子！”

“你！”

子微看着可怜的弟弟，似乎从那夜起，本来爱美爱笑的弟弟不会笑，也没有任何情绪了，只每天冷冰冰地挥剑，整个人也变成了冷冰冰的剑。而这四年来唯一次又有了感情，竟然还是为了那个女人。

“你这样没出息的不孝子，父侯泉下也不会想见你的。”

“大兄你不杀我了吗？”暨白似哭似笑，“倘若大兄杀了我，我不会有半句怨言。”

子微哼了一声，“你不怕我杀了你以后，再去杀了她么？”

“大兄若是一定要杀了她，那她必死无疑。我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区别。”暨白嘴角依然是扭曲的弧度，双手却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有些泛白。

“二弟，你莫要忘记，斩草不除根，遗患无穷啊！”子微叹了一口气，“别忘了，咱们就是先例啊。”

“我会看着她们，不让她们有机会的。”

子微嗤笑：“你若还受她迷惑，你不就是她最大的助力了么？”

“大兄放心，倘若我发现她有异动，不待大兄知道，我便会杀了她，给大兄一个交代。”

子微深深看了暨白一眼，他这个弟弟虽然单蠢了些，但从不妄言。

“里面除了她们姐妹，还有男丁么？”

“有一个……”暨白纠结着，小心翼翼地说，“他一个孩子，如今也没了亲族……”

子微瞪了他一眼，带人进了院子，破开琴急急掩上的门。

几个女人萎缩在一起，试图遮挡住里间的孩子，两个侍卫站在最前，如临大敌。这两人根本抵挡不住一个呼吸便被杀了，子微正要下令。

暨白祈求地看着他，“大兄，别在这里。”

子微略皱了皱眉，“带走！”

几个婢女被吓得瘫软在地，琴挡在甯前，试图救下弟弟一命，“殷侯如今已经报了父仇，又何必赶尽杀绝？父亲当日放过殷侯全族，殷侯如今不能放我弟弟一条生路么？”

早在子微一进到房里，便注意到了这个比四年前又美艳数倍的女人，只是他才不会像弟弟一样，被美色所惑，点了点旁边的婢女，说道：“把你主子拉开，若是让我的人来动手，你们几个也不用活了。”

那几个婢女哆哆嗦嗦着又站起来，把琴架走，琴双拳难敌四手，在甯“姐姐”的哀求声中，被拉到了一边。

子微又看了一眼将甯搂在怀里的林施微，转头对暨白说：“二选一，你怎么选？”

暨白低下头，冷着脸走过去，把甯拽了出来，然后拉着林施微走到一边。

“我们有易氏已经失信于天下，这孩子无依无靠，根本就成不了势，饶他一命吧！”姐姐琴在乎他，林施微便在乎他，而且这孩子也的确无辜可怜。

只可惜，子微根本不在乎林施微说什么，暨白也只冷着脸不答话，没了两个姐姐的庇护，子微很快将甯和身边的两侍卫带走了，甯的下场可想而知。

子微走后，暨白也走了，只剩下林施微看着琴颓丧地滑坐下来。

亲眼目睹和推测族人遇害，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姐姐，有易氏就剩下咱们两个人了，”林施微将她额头上被冷汗打湿的头发拨到一边，“你还有我，我还有你，咱们照旧相依为命，以前怎么过，以后还是怎么过好不好？”

“就剩咱们两个了？”似乎触动了什么开关，琴终于放肆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