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红妆,满城结彩。
齐风禾端坐于花轿上,花轿颠簸,引得她衣上的串珠碰撞,发出清脆响声。
此是她来到此世的第一十八年,亦是她出嫁的日子。她前世操劳而死,今世生在王侯家,享乐十八年,如今,是到了她还债的时日了。
齐国战败,她父亲为了向温国投诚,主动提出联姻。
说是联姻,也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进贡土地金银罢了,身后红妆十里,随嫁仆从千人,还有富庶十郡,皆是她父亲齐王的献予温王的贡品。
而她,乃是贡品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花轿摇摇晃晃,齐风禾望着嫁衣上的刺绣出神。
此次她要嫁予的人为温国国君,温国国君姓温,单名行,七岁从军,十四登基,如今十九,方年少,但残暴之名已传遍诸国。
他为人好武,虽已登国君之位,却帅兵亲征战,多年来温国铁蹄遍诸国,齐国,也仅其一。
齐风禾以联姻之名嫁予温国国君,但明眼人都知晓,她不过是个战利品。
若那温国国君瞧她顺眼,那她便是温国王后,若那国君瞧她不顺眼,那她也不过一阶下囚。
温国国君恶名远扬,人都言他独断残暴,她拿不定对方态度,若是拿她当两国结盟桥梁也就罢了,就恐他仍窥视齐国,攻打前率先斩她祭旗。
花轿摇摇晃晃出了国门,国门外,一支肃杀的军队整齐排开,为首者身穿玄衣,脸附鬼面,骑于矫健骏马上。
恰巧风起,珠帘吹开,猎猎军旗下,齐风禾瞧见了那郎君身影。
那人骑于骏马之上,玉带勾勒出精瘦腰腹,令她无端想起某个传言。
温王每次出征,皆带着一鬼面,有人言他面若好女,为防止敌军轻视,方才戴一鬼面,以此威慑敌军。
齐风禾不知传言是否属真,但瞧着那人身段,心中隐隐有猜测。
风止息,温王抬手,肃杀军队即刻分开,留出一通道令送亲队伍穿过。
送亲队伍依旧向前,温王骑马走至花轿前,两侧军队左右护卫,不知情者瞧见,许会以为轿中之人多受重视。
齐风禾自己却知晓,这哪是重视她,这重视的,不过是她身后的“嫁妆”罢了。
从齐国前往温国,需十日脚程,齐风禾的花轿由人抬,这极为耽误时间,为加紧速度,她需换上马车,再前往温国。
装饰奢靡、镶金嵌银的马车推出,温王翻身下马,行至花轿前,恰巧风又起,珠帘卷动,身段暴露在齐风禾面前。
他撩开珠帘,朝齐风禾伸手。
“王女,请下轿。”
冷冽的声线如同塞北的寒风,平静中又带着阵阵杀气。
齐风禾心脏忽的极速跳动,倒也不是害怕,而是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城墙外的快风吹过她的面颊,令她跳动的心平缓,她强忍心中异样,将手附于温王手上。
温王魈头附面,只留出一双眼眸,漆黑如墨的眼珠盯着她,令她心脏忽的一缩,手也止不住地瑟缩。
他将手合上,将她拢住,牵引她下花轿。
“王女不必惶恐,礼成之后,卿自为吾妻,吾自将以正妻之礼待卿。”
冷冽的声音似一鸟羽,轻轻划过她心尖,泛起一阵别样的涟漪。
他牵引着她,将她送上马车,他则牵上缰绳,亲自为她驾马。
车轴滚动,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前行,直至齐国城墙消失于天际后,齐风禾才缓缓回神,温王留在她手上的余温已然消散,但那触感仍残留着。
许他是练武之人,体温稍高,手上也粗糙,除附有一层薄薄的茧子外,也有不少疤痕。
荒野风大,时不时吹起快风,卷起珠帘,令齐风禾常能见那人身影。
前往温国需十日,这十日,齐风禾皆独坐与马车中,夜晚歇息也是就地扎营,其余人围守车外,燃起篝火,而她则寝于车内,由温王送予吃食及火炉。
他未同兵士一起歇息,而是守于车外,闭目养神。
齐风禾拢着他送来的锦被,透过车帘去瞧他的模样,温王未曾在她面前取下过鬼面,吃食也在账中,是以齐风禾从未见过他真容。
这令她无端猜想,新婚之夜,他是否也要带着鬼面?
此念头一出,即刻被她否认,婚礼有一礼为同牢合卺,切不可带着面具进行,思及此,她竟有即刻礼成,好见他相貌的想法。
温王靠于车前,守着她寸步不离,竟让她生出被重视这错觉。
许是她的目光过于放肆,温王回首,朝她望来。
“王女,可是身有不适?”
那漆黑眼眸望她,齐风禾竟在其中瞧见了自己的模样。
“……并无。”
她轻摇首,不再将目光落于他身上,免再引起误解。
马车内空间广,可放下一小榻,齐风禾可于榻上歇息,她枕着软枕卧下,盖上锦被,才欲闭目,珠帘却被掀起。
她惊而坐起。
“吾无意冒犯。”掀起珠帘之人见她模样,即刻道歉,他怀中抱着锦布及一手炉,踏入马车内,“荒野夜风大,是吾考虑不周。”
他将手炉置于齐风禾身前,又将锦布挂于珠帘前,将窗口紧封。
珠帘透风,夜里挡不住寒意,齐风禾也有不适,但火炉温暖,又有锦被,除却无寝宫舒适外,也并非多难熬。
身处荒野,不比王城,此处队伍几千余人,就属她最舒适,连这温国王君,也只在车马外吃北风。
齐风禾哪敢再言。
可这温国国君当真把她看作娇贵的王女,把透风的窗儿遮了个仔仔细细,透不进一点儿荒野的寒凉。
“吾守于车外,王女若有事,可唤吾来。”
青年的鬼面于昏黄烛光下呈现,鬼面狰狞,于战场上可威慑敌军,而在此刻,齐风禾竟瞧着没那么可怖。
“夜里寒凉,王……”
齐风禾道了几声,并未言尽,那青年却只抬手,言道:“吾不惧,王女只管歇下。”
言尽,便撩开珠帘,于帘外歇息。
齐风禾未能如他所言歇下,青年此举令她疑惑,他于她的照顾过于周到,实在不似胜者与阶下囚之关系,令她惶恐。
青年依旧守于帘外,齐风禾却不敢再将目光落于他身上,如此一夜,便卧于榻上,闭目思虑一夜,直至天光微亮,她才沉沉睡去。
这十日如此过去,青年一直守于马车外,除却三餐,算得上寸步不离。
如此反常,她也想过是否是牵扯到了某些争端,恐会有人来此劫婚,亦或是刺杀她。
但十日下来,一路安稳,直至温国城墙现于天地交界处,也未有人来。
入国门前,青年再次骑上骏马,而齐风禾则登上花轿,由众人抬行,花轿不似马车平稳,珠帘晃荡,砸出清脆声响。
城门开启那一刻,厚重铜门闷响,下一瞬,异象突生,门隙中射出一支箭羽,破空袭来,箭尖似一点寒芒,直指齐风禾面门。
“敌袭,敌袭!”
头脑“嗡”地一响,周围声音好似蒙上一层布,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齐风禾浑身僵硬,身体好似被施了咒,定定地无法动弹,她双眸直视那箭矢,箭尖寒光闪痛她的眼,下一瞬,身侧冲出一道人影,将刺穿珠帘几乎穿到她身上的箭矢握住。
嘀嗒。
血滴如断了线的玉珠,滴滴答答砸在齐风禾嫁衣上。
箭矢停在她眉间前,仅隔毫厘。
“王……”
她唇口张合,过几息才找回自己声音。
青年收回伸出之手,将手中箭矢递与身后将士。
“去查。”
他声音冷似寒冰,狰狞鬼面于诡异气氛中显得格外阴森。
大婚日新娘遭刺杀,刺客未于国境外动手,反是在到达领土,即将进入城门那刻,自城门□□出箭矢。
此乃挑衅!
齐风禾瞧着几乎融入红嫁衣的血迹,顺着痕迹将目光攀至伤口处,青年徒手接箭,饶是他善武,也受了不轻的伤。
右手若似无力地垂下,五指微微握起,血珠从指缝溢出,与苍白手指形成鲜明对比。
感染。
她心头兀地冒出这词,她未穿越前学过医,她知晓古时有多少人亡于伤口感染,此世不比现代,在这儿,医巫尚且不分,医术近似于无,哪怕是一个小小的伤口,也有致命风险。
他不可死。
好似被控了心神,齐风禾冒犯地握住他手腕,盛怒中的青年朝她回首。
“王女安心……”
“伤口……”
几乎是同一时刻,两道声响起,相撞后,又齐齐停下,周遭声音似已消失,只剩珠帘碰撞。
许久过后,齐风禾方率先道:“伤口需即刻处理,姎……稍懂医术。”
她瞧着被她握住的,鲜血淋漓的手。
齐风禾生性软弱,于强权,她不敢违抗父亲齐王,于自身,她惧怕一切疼痛,就是一微小创口,也会引得她哭泣。
幼时跌倒,破了膝盖,她会嚎啕大哭,后来成人,更是软弱,见人伤口,竟也共情。
青年之手于她眼中格外惨烈,皮肉磨烂,鲜血似决堤河坝源源涌出,她眼眸濡湿,怯懦性子使她眼泪来得不分场合。
她用力压迫他手上的血管,试图减少出血量。
“烈酒,净布……”
她喃喃几声,本欲令下人寻来,兀却忆起她身有。
此世酿酒技术落后,哪怕是王侯家也饮浊酒,但齐风禾手上倒有几瓶高烈净酒,她瞒着父亲私自烧出,就藏于身上。
非喜饮,乃是惧死。
她恐哪日受了伤,死于感染。
如今,竟在此用上。
烈酒藏于衣襟,瓷瓶装携,她取出,撇开瓶塞倾于青年伤处。
澄澈白酒哗哗倾落,青年手猛地一颤,五指收缩,酒与血同洒与花轿地上。
“王,姎……”
齐风禾似糊上白布的大脑终于清醒,一时间竟忘却了自称,她瞧着温王抑制不住颤抖的手,唇口欲张,未曾言声,便被遏止。
“王女善医,不必受吾影响。”
青年声线仍然冷冽,齐风禾却隐约察觉到颤抖之意,即使极力控制,被她握于掌中之手也隐隐颤动。
“姎……冒犯了。”
她幼时擦破皮,需用酒精清理,她惧痛,仅是于破皮外涂抹,偶有渗至伤口,也使得她泪眼汪汪。
她将烈酒倾于伤口,洗濯血肉中的木屑,酒精少拭于创面,她手中的烈酒经她提纯多次,浓度不低,虽未测过,但也可看作酒精。
其刺激剧烈,或有再伤之风险,可齐风禾已无他法,若感染,恐难救治。
被她握住的手同她一起颤抖着,不知到底是谁带动了谁,眼眶濡湿,豆大的泪珠滴落,混在染血的烈酒中,她不敢抬头。
“王女……”
齐风禾的眼角兀地感受到一片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