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休特训在除夕前一天结束。虽然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莫名的离愁，但是谁都没有将这份依依之情付之于口。

除夕夜，钱蕴玮的姥爷将客厅常用的餐桌四角打开，于是原本的方桌摇身一变成了圆桌，上方琳琅满目地摆放着丰腴的食物。一家人围桌而坐，热气腾腾。一袭盛装的琪琪像年画上珠圆玉润的胖娃娃，又像只色彩斑斓的小蝴蝶，穿梭于每一个座位的空档，时不时探出毛茸茸的脑袋，用一双好奇的眼神窥探每个人的表情。大人们都被古灵精怪的小女孩逗得哈哈大笑。

这一切似乎都与钱蕴玮无关。她不动声色地低头吃菜，小心地与所有人保持着沉默与疏离。

忽然，她的面前晃过一双筷子，随后一片酱牛肉稳稳当当地落进了她的碗里。她没有怀疑这双筷子的主人是谁，抬起眼，向坐在她旁边的李齐贤点了点头，无声地道了个谢，随后又将头埋得更低了一些。

她和李齐贤如同两个幽灵，与这场和睦融洽的家宴格格不入。觥筹交错的大人们对他们置若罔闻，蝴蝶一般飞舞的琪琪也很聪明地对他们所在的角落视而不见。没有一道视线曾经落定在他们的身上。

然而，这种刻意的冷淡却让钱蕴玮发自内心地松了一口气。

在见证了太多的怒目和泪眼后，漠视让她感到无比安全。

杯盘狼藉后，李齐贤寻了个由头，叫上钱蕴玮一起回了房。当钱蕴玮起身离开时，她敏锐地觉察到，一道道坚冰一般的视线姗姗来迟地钉在了他们身上。

她知道，当卧室的房门关上，他们这两个有形的幽灵将重新成为大人们话题的中心。他们会用言语作绳，将她和李齐贤永远地捆缚在家族的耻辱柱上。

寒冷彻骨的凝视和众口铄金的流言曾经让她畏惧。然而如今，她心中却又陡然浮起了诡异的坦然。

——至少，她可以选择不在乎。

她握住门把手，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将李齐贤的房门在身后重重关上。

李齐贤闻声，只是回头看了她一眼，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李齐贤没多言语，但钱蕴玮知道她的哥哥懂得她。

远离了坐如针毡的家宴，兄妹俩终于放松下来。李齐贤直挺挺地瘫倒在他的懒人沙发上，摘下了眼镜，使劲地揉搓着他的脸颊：“特么的，憋死老子了！”

钱蕴玮也拉过椅子坐下，如释重负地叹息。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查阅并回复了几条新年祝福。陆意涵的消息来得最早，一连串吉祥话由可爱的emoji表情连缀成珠。袁柏清豪气万丈地在青训营群里扔了一个拜年红包，在领取红包前，钱蕴玮心念微动，默不作声地点开他的头像进入朋友圈，见他趁着冬休在外游山玩水，风景照堆砌满了整面照片墙——他一定没有太多的时间投入训练。钱蕴玮意识到自己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而后罪恶感很快找上了她。她退出朋友圈，点开袁柏清发的红包，只有几分钱，在群成员里直接垫了底，似乎连上天也在惩罚她一瞬的狭隘心胸。

回复完袁柏清，钱蕴玮滑动着屏幕向上，随即看见了王杰希发来的消息。她心头一跳，像是有人在她心里点亮了一盏灯，于是明亮而耀眼的光漫过了视野。

王杰希的消息刚刚送达，新鲜滚烫。钱蕴玮推测他大约也是刚刚结束一轮家宴，这才得空摸到手机。和其他人不同，王杰希的新年祝福端正而朴实，没有巧妙高明的谐音或隐喻，只是一段诚恳真挚的祝愿。在消息的起首他喊她小玮，于是钱蕴玮相信这是一封带有偏爱的讯息，撰写这条信息的王杰希是她温厚的兄长，而非威严的队长。

她将王杰希的新年祝福读了两遍，弯起眉眼，紧绷了一晚上的表情终于柔和地舒展了开来，脸颊上的一对酒窝若隐若现。她垂下头，双手捧起手机，认认真真地回复道：谢谢杰希哥，也祝您新春快乐，阖家幸福。

“和谁发消息，这么开心？”李齐贤歪过头，问她。

“没谁……就训练营里的同学。”钱蕴玮感到有一股暖流升上自己的面颊，她下意识地撒了谎，随后很快感到了懊悔，于是转而顾左右言他，“我今天还没给我爷爷奶奶拜年呢，我给上海打个电话。”

李齐贤没有追问，只是朝她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继续。

于是钱蕴玮拨通了微信电话。呼叫接通得飞快，似乎对方早已在手机前等候多时。钱蕴玮将语言模式切换回沪语，对奶奶说了句阿嬢新年快乐。语言中镌刻着乡愁，有一瞬间钱蕴玮感到自己这才回到了故乡。

随后钱蕴玮跟电话那头的老人家拉了几句家常话，无非是问问年夜饭吃了什么、招待了谁。在老人家如数家珍的絮叨中，她的内心重新变得平静和笃定，光亮满盈。

放下电话，钱蕴玮伸手将一缕碎发拨至耳后，有些不好意思地重新在李齐贤对面坐下。显然，她和上海祖父母拥有更加深厚坚固的感情，这让她面对李齐贤时，心中充满了无凭无据的羞愧。

李齐贤并没有意识到钱蕴玮奇异的内疚。他原本想要向她问起微草，并趁着她打电话时在内心彩排了数次，最终却决定放弃。他还是同从前一样，扮演热情好客的表哥，问钱蕴玮想玩些什么。这是他们最安全也最舒适的相处方式。

可惜祖父母家的小房间不比李齐贤自己的家，精神生活一穷二白，除了李齐贤随身携带用来写论文的上网本之外，连一台像样的电脑都找不到，更不要说一起打荣耀了。李齐贤环顾房间，无奈之下，他只能拎起自己扔在墙角的书包，从中掏出一个红蓝相间的游戏机，向钱蕴玮发出了邀请：“一起来打NS吧。”

钱蕴玮虽然已经是个准电竞职业选手了，但是她对其他的游戏平台依然一无所知。她走到李齐贤身边坐下，好奇地看李齐贤唤醒屏幕、打开桌面上的《胡闹厨房2》，随后卸下了红色的手柄递给她。

“你听过这个游戏吗？它还有一个著名的绰号。”李齐贤故作玄虚。

“呃，分手厨房吗？”

听钱蕴玮正确地报出了答案，李齐贤笑出了声：“没错。”

不出李齐贤所料，钱蕴玮虽毫无基础，但稍经点拨就立刻上了手，不出几轮便已游刃有余，最后倒显得李齐贤有些多余和累赘。

虽然钱蕴玮始终没能理解游戏里的厨师们为什么要在摇摇欲坠的热气球或岌岌可危的竹筏上锲而不舍地做菜和洗碗，但她还是兢兢业业地帮李齐贤把好几轮关卡的评级刷成了满星。

这显然不是一个单人游戏，于是钱蕴玮有些好奇李齐贤先前的成绩是和谁一起完成的，但她的求知欲并没有强烈到让她开口询问这件事。

他们将游戏推进到一幅魔法学院的地图，画面色调黯淡，橙红色的蜡烛漂浮在半空，角色的脚底弥漫着蓝绿色的雾气。这给了李齐贤灵感，他一边摁着蓝色手柄给钱蕴玮添乱，一边喃喃自语说：“不知道老王打不打NS啊。”

听李齐贤提到王杰希，钱蕴玮的心念一动，差点手抖放错原料。还好李齐贤没有在意她瞬间的慌乱。

随后的一局她打得心猿意马，忍不住幻想李齐贤一通电话叫来王杰希，于是手柄两端的人成为她和王杰希。她能够想象王杰希将会如何利落又精确地完成每一步操作，他们会是绝佳的搭档。

可惜，李齐贤并没有听见钱蕴玮内心的希冀。一局还未打完，李齐贤的手机忽然切进一通电话。李齐贤用余光一扫，立刻变了脸色，匆忙对钱蕴玮说了一句抱歉后便搁置了手柄跑到窗口接了电话。

没了李齐贤笨手笨脚的操作，钱蕴玮反而更加顺畅地完成了关卡。她将游戏机停在满星通过的页面，放下手柄，抬眼观察李齐贤压低了声音回话的背影，她推测来电的是个女生。

她不愿意偷听哥哥讲话，于是便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机试图转移注意力。屏幕上显示的几十条未读消息让她有瞬间的睖睁，她凝眸细看，见是方士谦和袁柏清在他们三人的师徒群里聊天，顿时放下心来。

方士谦也在群里发了红包，但他显然比袁柏清慷慨不少。附随红包而来的还有一段十五秒左右的视频，钱蕴玮点开看了，镜头里灯火辉煌，满目热烈，无边无际。街上来往的人群都一身短袖，盛夏在那片国土上从未落幕。

“我在牛车水逛街，今年灯会不错。”在一片嘈杂的背景音里，陡然响起了方士谦清亮的声线，钱蕴玮听出青年的声音里带了点笑意，“新年快乐，徒儿们。”

袁柏清回复得很快，他用好几个惊叹号表达了对大额红包的感谢，随后又抱怨说视频里只看见灯了没见着师父，一个劲怂恿方士谦发一张自拍。方士谦表示徒弟的挂念让他十分感动，然后果断拒绝了袁柏清的提议，反而还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起袁柏清旅游的时候有没有按时按量完成训练。师徒俩你来我往地插科打诨了半天，喧哗热闹，让钱蕴玮感到自己又一次置身青训营大楼的训练室中。他们无法想象此刻的她到底有多想念那间窗明几净的训练室，又有多想念自己的师父和同窗，以至于眼前都泛起了湿润的雾气。

她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微笑着在群里敲下一行回复：“谢谢师父的红包！祝师父和小袁新年快乐！”想了想，她又将袁柏清的那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延续了下去，“我也想看师父发自拍！”

见钱蕴玮终于发声，袁柏清也赶紧结束了愈发咄咄逼人的对话，嚷嚷道：“小钱你终于出现了！刚刚在包饺子吗？”

“没那么勤快，我在玩游戏。”

袁柏清闻言大惊：“我靠你不会除夕还在卷训练吧！”

“我卷个啥，我在打NS呢！”钱蕴玮慌忙为自己找补，还特地将手机对准桌上的游戏机拍了张照片以示清白。

她并不希望袁柏清以为她在冬休投入了很多时间进行练习，虽然事实确实如此。

袁柏清见钱蕴玮也在不务正业，顿时放了心，发来两个大拇指。

“分手厨房？”在钱蕴玮出现后便沉默了多时的方士谦忽然开了腔。

袁柏清当即顺着方士谦抛出的问题抓住了重点：“分手厨房？你跟谁在玩分手厨房啊？男的女的？”钱蕴玮几乎都能想象他在手机前歪过头，露出的笑容狡黠又欠揍。

“你在想什么？我跟我哥哥玩呢。”钱蕴玮没好气地回答。

袁柏清丢来一个表情包，笔画简洁的光头小人环抱双手翻了个白眼，嘴里的气泡吐出一个“哦”字，显然为没有看成好戏而感到失望。

钱蕴玮正要揶揄袁柏清两句，却见方士谦又发来一个视频。她好奇点开，原来是牛车水在放鞭炮，噼啪声响惊天动地。眼前的场景对于钱蕴玮而言几近陌生——这几年无论是北京或是上海都严格地控制了烟花爆竹的燃放，沸反盈天的爆竹声已经随着其乐融融的年味一起越漂越远了。

她带着颇为伤感的心情看着记忆里的风景在异国的土地上绽放，忽然，视野凭空一转，于是她的眼前出现了方士谦的脸庞。

方士谦穿着白色短袖衬衫，看起来竟比从前还清减了些许。他凝眸注视镜头，眉眼含了点懒散的笑意，但又隐隐带了一丝拘谨，仿佛在端详屏幕前的钱蕴玮，若有所思。他朝她招了招手，钱蕴玮注意到他左手手腕上多了一串红绳。

“柏清，小钱。”他喊他们的名字，郑而重之，不带任何戏谑的腔调，“新年快乐。”

他的眼眸深邃如海，却又在一片璀璨灯河的照映下闪闪发光，让人禁不住想要奔跑着浸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