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愈暂住在崇仁坊的旅舍内,一早扶回便将他叫醒,说有小吏来贺喜。
甫一开门,入目是位面带喜色的郎君,正拱手笑言:“恭喜谢郎君,拜为中书右拾遗。”
他微愣,自己才补录了秘书省校书郎,怎会突然升为右拾遗。
“可否告知是哪位相公亲点?”
“是右相薛海,薛相公。”
这话一落,谢愈更是怔然。
那小吏瞧他升官反倒皱着眉头深思,一时捉摸不清,又见他也并无打赏之意,掀了个眼皮子便拍手走人。
扶回见此,忙笑嘻嘻地赶上,随手塞了几贯钱,又言:“多谢传话。”
一时舍内其他同榜进士得知,皆起哄让他请客吃席,谢愈推拒不得,只得领着他们去了云山楼。
“哎呀,这右拾遗虽是小八品,位置却是重要,直入中书省,又为宰相亲点。”
“可不是,五郎当真命好,前脚刚出了御史大夫李使期的府门,后脚便上了右相的马车。”那人吃着酒,话却说的并不讨喜,堪堪一想似乎带着点些揶揄,暗里得讥讽却是不少。
饶是谢愈脾气好,可到底这事也触及他心底芥蒂,让他不好受。
他最是厌恶拜高官座主,暗递诗籍,因着使了些银两或是门庭高贵,便直授为官。
“我与薛相公并不相熟,也从未见过。”
话刚出口,他便悔了。
他不熟,却自有相熟的人。
“李御史虽未站在右相那侧,可为你点个拾遗之位,也算绰绰有余,哎呦!所以才说五郎命好。”那吃酒的人一副醉昏昏模样,说话亦是摇头晃脑。
王离听此言甚不入耳,又见谢愈面色也不缓和,便忙打着哈哈略过话题。
“听说啊,圣人正在这长安城里,为清河公主选女师侍读。”
“这清河公主酷爱书文,前日给圣人呈了一份字画讨了喜,圣人便令宫官善书者侍读,兼遣女师侍读,也不知会选了哪家小娘子入宫。”
席上一人又言:“我记得这李御史女儿李知的字,岂不是在长安城中颇有口誉,何况还请了五郎做先生。”
谢愈低垂着眼眸,指节握着杯盏,望着杯中清冽的酒水,陡闻三娘名姓,便是微微发怔。
晚些该去李府告诫她一番,若真入宫也好早做准备,顺路再去问问李御史拾遗一事。
王离听着话又将往谢愈身上去了,忙点头续道:“这清河公主确实不凡,倒是颇不同于其他公主。”
这话转得颇为生硬,他刚一抬头,便见席上目光皆汇集在此。
“怎么,你想尚公主?”
王离讪讪一笑,“怎会?”
那人未理会他的话,仍接着言:“虽说不愁荣华富贵,但先不提这清河公主为皇后嫡出,你能否攀得上,且你怎知清河公主是否同那另外两个公主一样?”
“这往后啊可是枷锁缠身,名声全无。那长乐公主的驸马爷不必我多言,大家心如明镜似的,谁人不叹上一句。”
言至此处,就算不是久居长安的进士们也都知晓,那长乐公主的驸马爷当真是惨。
既做了驸马,纳妾不必相提,但这公主府里的面首却是换得勤。这长乐公主总爱带着好几个新宠,去寻已经做了道士的嘉安公主,说是品茶论道,但其中弯弯绕绕,不必多想也能猜出。
这群骄傲的白衣卿相,谁都不愿放弃这大好的名声与自由。
众人吃吃喝喝,倒得七零八落,谢愈结了账便也起身离开。刚跨坐上马,只见楼下立着一人,正抬手叫他。
“这就回去,不管他们了?”
“帮我照看一二,我去去就回。”谢愈拉绳调转马头,朝着崇义坊奔去。
王离知他是去李府求惑,拍了拍手,径自上了楼。
马蹄卷起的尘沙飘转,崇仁坊与崇义坊离得不算太远,不一会儿,便已至李府门前。
眼尖的仆从远远瞧清是谢愈,忙迎上去带着他从一侧小门入府。
案上青瓷里澄的是云雾茶,李使期听人传报,又唤人接着泡上一杯。
“李公叨扰。”
李使期摆手,请他坐下品茶。
一旁的书折堆堆叠叠,谢愈扫了一眼,包折的花纹乃是宫中所用。
案上云雾是他家乡茶,谢愈刚掀盖,便听见李使期开口。
“我知你今日为何而来,只是没想到是先来见我。”
“如今朝堂内部是何模样,等你入了便知道,薛相缺些新鲜的官员来拔一拔这朝廷的毒瘤,我想起你入我李府时谈及的抱负,定是愿意的。”
谢愈听此,黑眸一抬,望着李使期思忖。
来前他知右拾遗一位必是李使期向薛相开口,却并不知缘由。
一是,朝中虽分两派,可御史台并未站于任何一面,这也是那时他应下李府习字先生之职的缘由。二则,朝中相公不少,为何独独是薛海。
“怎么,清让不愿意?”
谢愈因这话垂目起身,藏住思绪,朝李使期拱手行礼,“不敢,谢某愿为朝廷效力。”
他不言为薛相,只忠于圣人之下的朝堂。
李使期抬眼笑笑,也不计较。
“旁的话我也无什么要吩咐的,只一句,你记在心里。”
他搁下茶盏,忽而正了眸色,“拾遗不是事事可言。”
谢愈定眸,一时就着李公的话深思。
李使期也未向他多做解释,只言:“入宫后,自会有人提点,你且去吧。”
那眸中的情绪转变,谢愈瞧望分明。
可堂中无话再言,他只能点头行礼,“今日多有叨扰,那晚辈就先告辞了。”
步子已行至堂外,身后却忽而传来一声唤。
“且慢。”
谢愈转身,只见李公吐出一口气来,抵在喉间的话像终是忍不住,“我还是给你再嘱咐一番。”
书房内,留了两盏茶的功夫。
他再出来时,只见天穹之上日已斜升。
他就像幼时的孩提,刚学着走便被人推倒在地,告诉他,万事小心,小心这让他踩稳的路,耳边的风,天上的雪。
可他入这朝堂,便只见朝堂。
穿过假石绿竹,走上铺水石颛桥,谢愈轻吐出一口气,暂时吞下这些事,想着在此慢慢等着李知。
饶是步子慢了许多,也没等来李知的半分影子,倒是李使期遣来送客的女婢轻问道:“谢郎君可是落下什么物什?”
他摇头:“未曾。”
话毕,心中却是一讪,如今他已经不再李府教习,自己倒是忘了。
离了李府,渐进正午,远处坊街正传来微弱的击鼓声。
谢愈跨坐上马,只勾着绳,一路朝着东市行去。
余光轻扫,前处乃果子行,他不由得分了些神朝里打量。
须臾,微垂的眼眸忽地一亮。
谢愈顷刻拉住缰绳,只一眼便瞧见了穿梭在人群中,穿着胡服的李昭九。
李知提着物什转身,晃神间与那立在身前牵着马的谢愈相视,一时怔愣。
那双清丽眼眸含着惊讶,“先生?”
随即弯眼,“谢先生,巧遇。”
“去府上寻三娘,未等着人,原来又去逛果子行了。”谢愈拉着马绳温笑。
坊市间人群拥挤,轻碰轻撞的,距离不由得便近了些。
李知抬眸,清楚望见谢愈的眉目。
偏只对视一眼便忙移开,落在他衣衫之上的暗色梅纹。
“先生找我何事?”李知轻道。
谢愈未言,只朝后退半步,低头见她今日所着胡服,不知怎的,忽而忆起大豫十五年的上元夜。
彼时家家灯火,处处管弦,各色灯具奇巧无比,才子佳人皆在灯下沉吟,已遣雅兴。
李知身着暗红胡袍,提着将从不远处赢来的花灯。
两人以猜谜为乐,见谁能赢下店家那盏为上品的宫灯。
“我猜这谜底,是观音。”
“是了是了!这位郎君,这盏官制的金丝楠木宫灯,可归你咯!”
谢愈接下,花市灯火通明,他转身望向李知,却见她轻哼一声,低头去挑旁的,明晃柔亮的辉色,将女娘面上的心思照得一目了然。
“三娘,给你赢的,不接着?”谢愈一笑,墨色的衣袍都沾染上花灯的柔和。
李知睫羽微动,眼下拢着一片淡淡的阴影,她转身小声道:“不要。”
谢愈便又言,“那出灯谜,猜中给你如何?”
见她不说话,只做做样子挑花灯,谢愈低笑着自顾自言:“一土月掩花,半木林衰草。”
这是最简单的拆字。
李知转身,回眸望他,暗红的衣摆绽开,“时纷雨煮酒,绿肥间寻此。”
她猜出来便又作了一首诗和上谜底。
谢愈将手中宫灯摇了摇,“我自愧不如。”
彼时恰逢吹起一阵微风,三娘回头笑得明媚如春,比那墨云翻滚边的圆月还要皎洁,金步摇左右摇动,细小的声响都敲碎在他耳边。
心跳一瞬间地错乱,滴滴答答汇成溪流。
那时他按住灯杆,张了张口,眸子如幽谷深潭,“归你了。”
“谢先生?”李知见谢愈并未回应,仍愣神盯着她身着的衫袍未动。
正欲抬手,谢愈便已然回神。
他将目光从那胡服上移开,掩唇轻咳,“三娘可有闲暇,去前处茶楼坐坐?”
“自然是有。”
两人上了雅间,李知提裙坐下,“先生寻我,是有何事?”
谢愈提壶手一顿,心底忽生出一丝芥蒂扰人。
“如今你也出师,便唤我五郎即可,左右大你不过几载,也不至于称作先生。”
李知一时心闷,都唤了两年的先生,哪里又在意这些。
她便推盏言:“一日为师,便该尊敬,哪有出了师再不认师的,何况先生字画文采皆备,又哪里是看年岁论师,应是三娘高攀了才是。”
李知将谢愈的话头一堵,两人各怀心思,一时气氛微妙,彼此都不言语,细想之时,只觉方才各自的话都太过唐突。
彼时这清雅居倒真静的,只剩席上氤氲的茶香了。
还是谢愈开口,破了此番局面,“我听说圣人将为清河公主选侍读女师。”
李知心头还有些气,语气淡淡地,只垂头盯着案面。
“先生想让我去?”
“不曾,只是全长安只有三娘的才干门第最为合适,只怕圣人有意选你。”
谢愈将茶斟了一杯,递于她。
李知抿唇不语。
她盯着谢愈手中的清茶点头,接下道:“圣人早已问过父亲,父亲拒了又拒。”
“不过并未推脱掉,怕是旨意过几日便到府上。父亲说圣人为公主请得是吏部侍郎张老先生,可张侍郎心高气盛,必不服气教女学生,只是碍于圣人薄面应下,父亲嘱咐我入宫谨言慎行。”
谢愈听她谈及张老先生,指节扣住茶盖若有若思,“三娘也不必忧心,左右只是习字,若是遇到难处便来寻我。”
他抬头,只见三娘低抿茶水,垂眸回道:“我记下了。”
茶雾上浮,熏染着眼睫,浅藏心事。
“旁的话,也一道记下吧。”谢愈微微弯唇,不经意开口。
话中之意又绕到开头,他对此称谓,似乎在意得很。
可李知怏着神情,不欲再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