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悟虽然记忆力很好,但是很少会记挂什么东西。
许诺过一周后带他去约会的【抹消术士】正是其中一例。
宴会结束第二天,他立马问了身边人关于“约会”的事情,女侍露出一如既往的微笑,轻声细语地告诉他禅院已经递来书信,具体流程正在商议。
具体要去干什么,他问。
女侍说了一堆没意义的话,用充满不确定和余地的语句拐弯抹角地透露,按照传统,先由男方前往女方家接人,刚开始会去看能乐或者歌舞伎,之后一起用餐,然后樱花树下互相赠送俳句,最后由男方送女方回家。
家里会事先为他准备好要送的俳句,接下来老师会专门安排课程让他记下。
他明明先前还满怀着新奇,听完之后感觉“约会”和世界上的其他事情也没有什么差别,于是应了声就抛到脑后。
不过【六眼】被关上的感觉还是很想要,为什么【抹消术士】不是一串可以贴身带着的手链呢?
直到今天,每日必备的晨练取消了,女侍张罗着给他换上了色彩鲜艳的小袖,发型也被打理得一丝不苟,还有人端来切开了的芬芳水果,拿着蒲扇对他缓缓扇风。
他嗅了嗅衣袖,果然也闻到了相似的香气。
这种果香又留不长久,除了花里胡哨以外没有任何意义。
没意思。
他任由侍从们忙碌,自顾自地陷入了世界的迷幻洪流里,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或多或少的咒力,咒力弥漫在空气中标记出轨迹,轨迹们相互碰撞,震荡出波与粒。他眼中的每种咒力云都有着独一无二的信息,包含了速度、转幅、密度、数量,共同混杂着组成了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混沌色彩。
这种色彩从出生起就一刻不停地环绕着他,奔腾着、喧闹着、欢呼着,不管不顾、成群结队地涌入他的大脑。世上一切物质在这洪流前都是脆弱的、透明的,墙壁与屋顶试图把他围住,但是遥远天际的粒子飘摇的幅度仍近在眼前。
【叮咚、叮咚】
他看到了那样的声音。
乌黑姬发,松绿眼睛,浓墨重彩又格格不入得像是一道不慎洇染白纸的墨痕的【抹消术士】,拿着串贝壳做的风铃,自顾自地走了进来。
她看了眼他,说:“很在意这个吗?朋友去海边玩时寄过来的,我正觉得很适合你。”
她晃了晃风铃。
大小不一的贝壳互相碰撞出各不相同的的奇异声响,高低错落的“叮咚”声毫无章法地混合在一起,实际上发出的却是和谐而恢弘的“哗啦啦”声。
像是海边,无边无际的海水,涌上、退下。
如果他能听到咒力云碰撞,说不定世界也是这个声音。
他将肉眼的视线移到【抹消术士】身上。
卓越的记忆力给出了眼前人的名字。
“莲。”
【六眼】的浩瀚世界里看不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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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院莲穿着身便于行动的利落装束,带着两个护卫来到了五条家。
都在京都山区,其实也没有多远,烦人的主要是车开不进去的山路。
门口的守卫看到她不免惊讶,但还是很迅速地请示了上级,没让她在门外等多久。五条家的建筑格局和禅院有很大差异,风格却相似得让人怀疑是不是请了同一个设计师。
她随意看了看,断定这边也没通水电。
说真的,要是在一款游戏里把属性设定重合度这么高的两股势力放在同一个地区,绝对会有百分之八十的玩家把它们弄混。
当越过九转八折的行廊,见到正在被做准备工作的五条悟时,莲不着痕迹地顿了一下。
空气中弥漫着比例正好的应季水果的芬芳,石榴、樱桃、荔枝……轻盈甜美得像是春日的细雨微风,又有股隐约的坚果香气,不着痕迹地增添了些许厚重悠远——是澳洲坚果。
……难怪今天早上她随便收拾了一下出门时,长老的表情绝望得像是他自己穿着蛇皮紧身裤在外随地乱扔垃圾还被宿敌看见了一样。
不过,这种麻烦程度——幸好她跑得果断。
莲调出面板,重新确认了下自己的清洁值,满意地看见它绿得相当健康,于是心安理得地拿着礼物走了进去。
白发蓝眼的神子果不其然先是被发出声音的风铃吸引了注意力,再慢慢看向她。
明明有着360°的视角,这种对什么东西好奇还是会用眼睛盯着的习惯到底是谁教他的。
莲说:“想听能乐吗?”
悟一手拿着风铃,一手抓着她的外套下摆,看了会儿风铃,又看了会儿她。
在不被冗余信息挤占的情况下,那习惯了长期负载的大脑里此时飞速运转着什么想法,谁也不知道。
“无所谓。”
他最终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这就是她中途下车,把人拐到不知道哪里的前情提要。
“‘无所谓’的含义就是让渡选择权。”莲说:“比起能乐,我更倾向于带你去探一次险。”
“探险?”悟疑惑地重复。
周围的景色平凡安宁,虽然街上寥寥无几的行人和几家挂上倒闭牌子的商店显现了些许萧条,但其他一切都正常得普通,甚至还要比空有复古的五条和禅院多出现代化带来的清爽。
他松开莲的衣角,又用六眼去看这个小镇。
“好普通。”他说:“这里最多产生三级咒灵。”
莲说:“探险和冒险的意思可不一样。”
她在路边站台停下,一边看地图一边说:“悟之前有祓除过咒灵吧,祓除完之后有在附近转一转吗?”
悟又拉住她的衣角:“没。”
“有试过店里卖的小吃吗?”
“没有。”
“和便利店的老板聊过天吗?”
“没有。”
“围观过树底下下棋的老头吗?”
“没有。”
“被死了重要的人的普通人迁怒过吗?”
“没有。”
“那对悟而言,这世界不还尽是值得探险的未知?”
“最后一个也算?”
莲回头看了眼他,说:“要算的。”
前些天天气转暖了,路边的河津樱爆发性地绽放着,像是要将攒了一整年的力量在短短二十几天的花期里全部宣泄出来,他们漫无目的地沿着人行道一前一后地走着,水泥做成的房屋整整齐齐排列在路边,看起来也像是某种迷宫丛林。
突然,前方的行人多了起来。
是一条商店街。
街道上方被玻璃天幕笼罩着,有种不必担心雨雪的可靠感,一串串图案各异的粉色小旗悬挂其下,随着清风慢慢飘摇,最下面则是铺满了长方形米色小砖块的人行道,大约只有六米来宽,不过这样略微拥挤的距离反而给了人一种不必拘束的亲切。
“请等一下!”离得最近的花店里,一位像花一样柔和的纤细青年小跑出来,他双手拿着几束雏菊与满天星,呼出一口气,半蹲下来平视两人,说:“我刚刚在橱窗里面看见你们时,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陷入了梦乡,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孩子呢?简直就像是春天的精灵一样。”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请收下这些鲜花吧,就当是我为这份不经意的快乐做出的感谢。”
这样纯粹诚挚的善意几乎能令一切人动容,但白发蓝眼的男孩只是毫无波澜地看着眼前人的微笑。
他常常能收到很多人不知缘由的善意,以及恨意。
他不需要分辨来源,也不需要思考应对方式,家族告诉他,他只要心无旁骛地强大就够了,不必关心这些人与人之间的琐事。
带他出来的莲伸手接过花,说:“谢谢,收到鲜花和遇见您都让人惊喜。”
她看他不准备回复,于是很干脆地抹黑//道:“请您不必在意他,他有点怕生。”
悟报复地扯了下她的衣角。
莲没理会他,继续和花店老板交谈:“请问这里是在举办什么活动吗?看起来似乎要比别的地方热闹很多。”
花店老板手轻轻搭在脸颊旁,笑道:“也不算很正式的活动啦,最近经济不景气,路上每个人都愁眉苦脸的,正好春天到了,于是想着一起庆祝一下转换心情。每家都推出了春日和失意者特供哦,看,我的是樱花和蒲公英。”
“蒲公英?”
青年将手虚虚握起,又一下展开:“那种轻飘飘飞走的感觉,不是很令人放松吗?”
“原来是这样,可以请您卖给我一束蒲公英吗?单只要蒲公英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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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继续前进,莲从花束里抽了一支给他。
蒲公英的冠毛随着他的行走微微飘动,明明也没有什么大的动作,还是有几粒种子自顾自地掉下来,那圆满球形的缺口看得他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在意。
又走了几步,他鼓起脸颊将蒲公英整个吹散了。
种子一下全都飞在空中。
不论是气流给冠毛施加力的过程还是蒲公英利用风传播种子的原理他全都一清二楚,按理来说这没什么有意思——
莲停下脚步和开肉店的阿姨聊天,顺手把整束蒲公英都给了悟,等她拿着阿姨送的两个可乐饼回头时,只看见白发蓝眼的神子抱着一堆光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