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奚元上了她自家的车,贺婉词面上仍旧担忧,但还是尊重奚元的决定,为她关上车门。
熟悉的密闭空间内,奚元心安定不少,但身体状况却并没好转,像一团控制不住在不停融化的奶油。血一股一股往外淌,她声音近乎游丝:“叔,送我去医院。”
她看见了顺自己脚踝而下的血,落到车内毯子上,那么多,那么稠。
她不晕血,确切来说没那么严重见血就晕的毛病。但看到这场面,她还是整个人都不好了。不仅脑袋一团黑,眼睛也什么都看不清楚,她晕了过去。
*
睁开眼,看到医院洁白的天花板。那么纯净,带着特有的欲盖弥彰的消毒水气味。然后才是渐渐弥漫进耳朵的人声。熟悉的,她在这个世界里的母亲和父亲;不熟悉的,各种各样穿白大褂的医生及护士,讨论着她。
很奇怪,一句句话其实都那么清晰又近在咫尺,但她好像听不懂。
那些熟悉的字进她脑子后就失去任何含义。最后得出的结论迟缓一拍、晴天霹雳般在她脑袋里炸开——
如她所想,她怀孕了。
在医生打算大费周章向他们阐述奚元,还有她肚子里那尚不成形小生命的情况时,她母亲斩钉截铁:“我们不留。”
这时奚元才彻彻底底地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意识到这个决定的含义。
可能是这决定下得太快,太过决绝,没任何反转的可能,奚元还没想好是否要接受肚子里这存在就要和它说再见,她突然且竟然不觉得这东西很可怕了,只顾着悲伤。
她只想着江悯。
她才发现自己竟然是这么爱江悯,可是没有办法。
可是没有办法。
到底是哪一次呢?她已经不计较了,甚至不怪他。因为他每次安全措施都做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她也无比清楚,无论江悯有没有错,打了这个孩子,他们两人无论如何也回不到过去。至少她看他的目光不会再一样了。
她嚎啕大哭,母亲立刻粗暴地呵止她“闭嘴”。
从她母亲撕破脸这一刻,她也知道这个家庭对她的忍耐越过极限。
丢人,太丢人了,但是没有办法,她也没有办法。
她突然觉得穿进这本书果然不那么容易。从前在现实生活里从来没这么复杂的东西。本以为能来好好玩一场甚至谈一场恋爱,谁知道吃了甜的还要吃苦的,从前哪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她又很委屈。
在麻药发挥作用前,她脑袋里一直是这些胡思乱想的事。
慢慢想睡觉,她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但她清楚,再醒过来后,她会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再也回不去。就像一场美梦总有彻底结束的时刻,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无能为力。
*
记得在芝加哥和江悯跨年的那段时间,她做过一个梦。
她一生只做过两个无比深刻又身临其境的梦。梦里感觉都那么深刻,每一个细节都无比真实,好像真的在她身上发生过一样。
第一个是穿书前的,她和钟瑶讲过,她梦见“自己”跳楼的场景,醒来后恍如隔世,仿佛自己真跳过一般;第二个就是在芝加哥。
让这两个梦无比真实的另一个原因是——梦里的“她”都是无比完整的人,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好像都非常清晰,而非之前其他梦那样一切都破碎又断续,难以理解,即使醒来后记得什么也无从梳理。她似乎无比清楚这两个梦里的自己是怎样,且无比认同那就是自己,像去了趟平行世界。
即使复盘芝加哥那个梦,在失去腹里这个小生命之前,她也一直不敢承认其中的一个细节。
就是她在梦里无自知之明、实在忍不住去打扰江悯其实是因为一个契机:她怀孕了。
但不同的是,在梦里,她最终听从家里安排和一个并不相爱的男人结婚。一开始即使抗拒,却并没多么强烈地要死要活,而除了她和那男人外所有人都很开心。
婚事一定下来,她的家人就因为她终于找到“好归宿”而安心。但他们相互庆祝的样子、他们脸上的那些笑容,更大部分应该是因为家族里一桩大事被解决、后辈有了个所谓的好结果而喜悦,因为又发生了一件喜事而一起热闹欢乐。
而她的未婚夫,在他们眼中是那么的利益契合又仪表楚楚。在社交场合里他有一切绅士行为,让人无可挑剔,但他和她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的美好回忆。他看她的眼神比看一张白纸还要平静迟钝,甚至连淡漠疏远这哪怕多余一点的情绪都没有,仿佛世界强加了他在她面前那不为人知的一面。
然后,她怀孕了。
几乎是在意识到自己即将孕育一个和身边那不相关男人的生命后,她崩溃了。
这次亲人的聚会与祝福只让她觉得恶心,像有一只只大手紧紧地捂住她口鼻,让她喘不过气。
而心里浮出的全是江悯。哪怕是梦里那个与她毫不相关的江悯,哪怕他们并不再是所谓的“男主”“女主”。他不在意她,他们之间甚至没共同经历过多少事,可但凡和他有关的一切都像是在另一个世界才存在的东西。那么好,那么充满浪漫与理想化,那是她最憧憬的人和生活。她疯了一样离家出走,走在黑夜湿漉漉空无一人的街上,给江悯发出消息。
她离他那么近,也离他那么远。
也像现在一样。
*
躺在病床上,除了那个未出生的孩子,她的精神好像也缺失了很大一块。很奇怪,说不上来。
她能盯天花板看很久很久,其实也只是一片白而已。
从前她根本不可能静这么久,随便在某个地方待上一会儿没事干就要疯了,然后开始胡思乱想。但现在这一切都是自发,她像个灵魂出窍但不知其去了哪儿的空壳,脑袋根本不思考任何事,有时候眨巴眨巴眼,一上午好像就飞快地过了,觉得累一闭上眼就睡着。
病房很大,但自始至终照顾她的只有护工和家里一位阿姨而已。她知道自己真的彻底让家里失望了,甚至被抛弃,被放逐。
只有童梦真来看她。
没办法,这事性质太特殊,甚至连李维霖都没一点动静。她打了个孩子,还是江悯的孩子,他们就算真真切切地关心见了她又该说什么。
童梦真坐在她床头,蔫搭搭,可能看着在床上的她也是这么个死样。她声音在这间显得很空的病房里放很轻,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最近见闻。圈子里哪对情侣又闹不愉快啦,哪位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成功人士其实在网上聊骚和某网红撕起逼啦,微博热搜上又是哪位明星或主播偷税漏税啦……
最后她才瓮声瓮气地告诉她:“你不知道吧,就在付文武过完生日那晚,他车还被撞了。要我说真是活该!据说是他喝太多,在车上发酒疯大喊大叫,影响着司机开车了。但我觉得这么说挺牵强,因为他好像是被从侧面撞的,其实是撞他的那辆车全责,他还受伤住了院。只能说看他不顺眼的人挺多,大家都这么传,而且我觉得这是苍天有眼。”
奚元眨巴眨巴眼,算“知道了”。
她现在连张嘴说几个字都费劲儿。
那种发自深处的懒惰与空洞,仍旧久久地盘栖在她身上,让她像一尊雪白色僵硬笔直的木乃伊公主。
童梦真也提不起劲儿,早习惯了她这一回答方式。
她继续话痨,现在也就这些七七八八的见闻能排解时间。她放低声音:“而且你不喜欢他是对的。我觉得一码归一码,你不论怎样最好都别和他在一起,他出事的那路线也不是回家的。他出事后司机被盘问半天,顺带给问出他是打算去找小姐。”
“……”
童梦真轻轻叹了口气:“哎,你要是没和他有牵扯,我也没注意过他是这种人,估计其他人也是。就像我刚才跟你说的陈兆,白手起家,一表人才,结果突然和网红在网上互撕,这下可谁都知道了……”
童梦真和付文武也没来往,所以那次生日聚会她没去。
她还想说,其实那天,奚元、付文武、江悯和贺婉词玩游戏的细节也被传出来了。奚元和付文武根本玩不过江悯和贺婉词,确切来说是付文武玩不过江悯,于是付文武暴跳如雷,而且直接体现的就是他对奚元很差,非常非常差,且是在江悯面前。
但她压根不敢在奚元前提江悯名字。
而即使她不说,奚元也已经自己想了很多。付文武出事,能盘问他司机问出目的地的肯定是他家人,或他身边人本就知道情况,但连这种事都能传沸沸扬扬,何况是在聚会那公开场合上发生的事。
她还想到更多。
那是谁都不敢和她说,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
就是她和江悯在美国的恩怨纠葛,还有她失去的这个孩子。
……
如果连付文武出车祸时目的地是哪儿这种小事,都能被所有人知晓,那她和江悯之间的这些“大事”,或者说得再难听再直接点吧——这些大瓜,又怎么可能被隐瞒得密不透风、无人知晓。
*
那些密不透风的墙,封住的只有她和江悯两人。
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大家又不是幼儿园或小学生,也无冤无仇,也不是活腻歪了,谁说闲话会主动说到当事人面前。
而且都是一座山上的狐狸,谁出来混身上不带点演技,除非是故意的。即使平日见面也都跟没事人似的,甚至为了维系关系而表现得要好到不行。脸上写满的就好比:今天真是寻常而美好的一天呢,什么都没有发生,欸你最近过得好吗,在哪儿玩呢?
按理说,贺婉词也应当被划进被隐瞒一方,但她这只狐狸更精,心思细腻到非比寻常。
她没什么证据奚元那天晚上并不是来了例假,或并不仅是因为喝了太多酒而身体难受。但总有种直觉,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告诉她:这不对劲。
她试图从自己父母那儿找到证据,但所谓一物降一物,他们不透露丝毫风声给她。最后终于通过自己妹妹,在一次珠宝品鉴会上从两个嘴巴不严的人嘴里套出来:奚元怀孕了,江悯的,是他们两个在美国勾搭那段时间整出来的,但奚元家坚决不留,所以她现在在医院休养。
她讶异于她们所知道的细节,例如孩子怀上的大致时间,奚元进医院当晚她家人的种种表现,具体到每一句话(当然不乏内容越传越离谱的可能),甚至奚元最近在医院的状态——郁郁寡欢,像丢了魂似的。
最后那两人表情讳莫如深:“我的天,她和江悯在美国得是一段多么惊心动魄的恋爱。”
当然不是什么真心诚意的感叹。
而充满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