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志在百里鸿渊扔出路引的那一刻就知道，事情瞒不住了。

做为一家之主，他尽可能冷静的说：“幺娘……你确实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但也绝不是什么诱拐、偷抱……”

五年前，桑秦氏一如往年带着桑有枝赴京换血，却撞到秦家被抄家的大事。

秦桑氏乃五族之内的出嫁女，被缉拿入狱，但桑有枝不在五族之内，被奶娘带着逃了出来。

奶娘想带她赶回扬城，但桑有枝路途发病，奶娘投奔到袁氏医馆求助，被袁氏夫妻收留。

“那个老妈子说幺娘体弱不能赶路，便求我们收留，她独自赶回主家求援，再带人来接她。可那个老妈子一去不回，我们这才做主留下了幺娘……”

袁志说完，看向女儿，歉意道：“你原本是高门大户的小姐，是我们自私把你留下，让你过了这么些年的苦日子，爹娘对不起你……”

秦有思听明白了，但却更坦然了。

“爹、娘，我虽是桑秦二家联姻的女儿，但秦家出事后，桑家不肯派人来寻我，便说明他们已不打算认我，想要我病死在外头。你们这些年将我视若珍宝，这样的恩情我这辈子都还不完。你们才是我的爹娘！”

袁氏夫妻听到女儿的话，如释重负，三人抱头痛哭。

百里鸿渊在旁看着，被哭声吵得皱眉，用手指敲了敲桌面，说：“静！”

一家三口这才想起还有外人在。

秦有思望向百里鸿渊，问道：“百里大人，看样子也不是桑家人要来认亲，你带着黑甲卫闯进来，是为什么？”

百里鸿渊神色慎重了几分，盯着她说道：“你认识我，也晓得黑甲卫？”

他自进门到现在，可从未自报过家门

秦有思暗暗咬了咬舌头，但很快就胡诌道：“当年京城大乱，我受到惊吓，加之反复病重，记不清以前的事，故而不知道自己是谁。但自从我去年大病初愈，逐渐开始想起幼年的事，已经想起自己的身世，也记得你，我们在秦府见过，不是吗？”

袁氏夫妻听她这样说，先是惊讶，后是释然，难怪这半年女儿眼见着懂事起来，还知晓了很多他们都不知晓的事。

百里鸿渊略微皱眉，他以前确实经常去秦府，但他并不记得自己见过桑六娘。

但五年前桑六娘只有十岁，他没注意到这个小丫头也是可能的。

秦有思见他不太确定，趁机岔开话题，追问道：“还是说说你今天来的目的吧。”

百里鸿渊也不纠结，直接了当说道：“带你走。”

秦有思不解：“去哪？”

百里鸿渊问道：“你就不想见见你的生母？她被流放到北境后，最终被桑家人赎买回去，虽被桑家休弃，但好歹留下一条命。她归家后不见你，独自找了你很多年。”

袁幺娘一阵心酸。

三姑姑这些年想必过的很苦很苦。

在百里鸿渊来之前，秦有思也起了离开袁家的心思。

如今百里鸿渊要带她去寻母，倒是个好契机。

秦有思与袁氏夫妻商量道：“我想随这位大人去见见我的生母，告诉她我还活着，被你们照顾的很好，可以吗？”

袁娘子不舍的哭了起来。

袁志安慰道：“你昨天不都想好了吗？如今这是幺娘自己的决定，也好。”

袁幺娘赶紧解释道：“我不是不要你们，我会回来的，到时候两边如何相处，等我见了母亲，我们一起商量。想必她对你们也是感激不尽。”

一家三口凑在一起道别了许久，袁娘子又给袁幺娘收拾行囊，带路上的药，千叮咛万嘱咐，一直到深夜，才将袁幺娘送出家门。

星夜兼程，百里鸿渊带桑有枝连夜回京，将她安置在了自己置办的私宅，青山巷中。

当初为了清静，他将小巷两侧的宅子都买下，打通为东西两院。

开门的老仆唤作周叔，原是秦家的仆从，秦家出事被遣散后，他顾念旧主，四处打听秦家人的下落，为旧主收尸筑坟，后来被百里鸿渊遇到，带回了京城。

周叔是认得秦有思的，所以在看到桑有枝的时候，一句“二姑娘”立刻就崩了出来。

辛辰笑着说道：“周叔，你别认错了，这是桑家的六小姐。”

周叔失落的揉揉眼睛，当初二姑娘是他亲眼看着百里大人掩埋下葬的，怎么会还活着呢？

“是是，老头子我眼神不好认错了。”

秦有思看到周叔默默擦眼泪，她心里也是五味繁杂，一是想起旧人旧事，二是惊诧于百里鸿渊对秦家的情意。

当初秦家获罪时，罪及五族，其余没有受牵连的亲朋，能躲得多远就多远，连桑家这样的姻亲，都肯舍弃亲生女儿以跟秦家撇开关系。

如今看来，唯独百里鸿渊，一直在帮与秦家有故的人们。

以前没发现，他是这么重情重义的人。

她认识的百里鸿渊，明明是风流倜傥、没心没肺、恣意玩乐的世家子弟，每日里都是银鞍、白马，从长安御街上打马奔过，飒沓如流星，不知引得多少小娘子垂青。

那时她还是秦家最为聪慧受宠的二小姐，自小长在锦绣堆里，与族中兄弟一起上族学读书。

因与兄长们厮混久了，与兄长们的朋友也都熟悉，百里鸿渊就是其中之一。

那时候她与百里鸿渊的关系算不得多好，她瞧不惯百里鸿渊如公孔雀一样到处开屏，百里鸿渊也不喜欢她总跟着他们上酒楼破坏兄弟们取乐。

总之每次见了，便如针尖对麦芒，非得互相贬损几句。

百里鸿渊不仅占着比她年长的优势，总以兄长自居管束她，他的手脚也比她长，功夫也比她厉害，每回吵得急了，百里鸿渊就将她如提小鸡崽般丢回秦府，不带她玩，她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不管怎么说，他们以前应当算得上是朋友吧。

看着百里鸿渊冷漠的侧脸，秦有思觉得有些可惜，他怎么就成了臭名昭著、冷漠寡言的白鹿台监察寮首领，还不如当年的花孔雀呢……

五年时间，果然能改变很多人和事。

百里鸿渊察觉秦有思打量他，转过头来四目相对。

暗沉沉的眼神里，有些情绪在浮动。

他无声的吞下憋着胸中的一口气，冷漠道：“跟我来。”

他将秦有思带到空置的东院，推开正厢房的门，堂而皇之的在中间的八仙桌旁坐下，对秦有思使了个同坐的眼神。

秦有思不明所以，看看即将天亮的天色，说：“百里大人这是要做什么？赶了一夜的路，有话不如明日再说？”

百里鸿渊说：“我看姑娘脸色非常差，怕你犯病，我给你把把脉。”

秦有思诧异问道：“百里大人也会看病？”

她可记得他以前总是取笑她兄长们，说大好男儿的手不去握剑杀敌，却要学医把脉，浪费、可惜！

原没指望百里鸿渊回答，但他竟意外的郑重说道：“医病救人的本领，比拔剑杀敌更有用。”

秦有思略有些意外，但见百里鸿渊坚持要给她把脉，只得伸出手腕。

想来白鹿台的这些人最是疑心重，凡事都要亲手查验才肯信。

百里鸿渊认真的把脉，随着脉象清晰，他心中难免失落。

果然是个常年的病秧子。

他暗暗骂自己，需要清醒一点，他怎么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象？

秦有思早死了，死在他怀里，他亲手埋的，连守七日，绝无假死的可能！

“路途劳累，桑姑娘早点休息吧！”

百里鸿渊再没有多看她一眼，拂袖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