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侍郎贺方正接了今年春社日祭拜土地神的差事,因杂事繁多,便带了儿子贺莲与一众学生来帮忙。
前刑部尚书之嫡孙叶嘉树与贺莲是好兄弟,自然也热心的前来搭把手。
两个少年忙完祭祀,正打算逛庙会赶热集,叶嘉树忽然就被从天而降的花生砸了。
看着落在脚下胖滚滚的花生,叶嘉树抬头四处寻找戏弄他的人。
看了一圈,正好瞧见丰登茶舍临栏杆的窗口,有个戴着风帽的女子朝他招手。
叶嘉树有些莫名,转头看贺莲,问:“找你的?”
书生立刻摇头,说:“不可能。”
青天白日的,少年倒也不怕,说:“走,上去看看谁敢戏弄我!”
秦有思看着两个半大小子跑上来,虽然还未及冠,但都长手长脚、人高马大的,不由得觉得感慨。
五年了,两个小孩儿长得真快。
叶嘉树打量着被风帽遮去容貌的少女,原以为是亲朋或世家中认识的姐妹逗他,但看女子身边一个丫鬟随从都没有,穿着也过于朴素,便觉得不是。
于是收起脸上玩笑的神色,问道:“姑娘是谁,找我?”
秦有思摘下风帽,歪头笑着看向叶嘉树问:“七郎可还认得我?”
叶嘉树瞪大眼睛,脱口就想喊“秦二姐姐”,但他忍住了,且意识到不可能是秦有思。
秦二姐姐没这么瘦小,若是还活着,也不会还是十几岁的模样。
见叶嘉树和贺莲一脸的惊疑,秦有思说:“我是桑六娘,桑有枝,你还记得我吗?”
这下轮到叶嘉树涨红了脸,震惊之下,半天憋出一句:“你……你还活着啊?”
桑有枝和叶嘉树的母亲是闺中密友,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嫁人,又在临近时间有孕。
孩子刚出生,闺蜜二人见正好一男一女,便不可脱俗的定下了娃娃亲,还正式过了文定。
但后来桑有枝身体有恙,一副朝不保夕的样子,两家便不再提起这个婚约,两个孩子也没怎么相处过,只待桑有枝早夭后,另做安排。
叶嘉树一直都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位未婚妻,因为他最喜欢的秦二姐姐每年都要给她喂一次血。
因着定亲和喂血的原因,叶嘉树自小就不喜欢桑有枝,少数几次碰面,他总是喊她“吸血鬼”、“病秧子”,让她离开,不要再缠着他和秦二姐姐。
回想起幼年无知的“霸凌”行径,叶嘉树一个飒爽少年,愣是愧疚的不敢看她。
倒是一旁的贺莲,看着文弱,却十分经得住大场面,很快镇定下来,说:“原来是桑家的妹妹。当初听说你被奶娘弄丢了,后面便没了音讯,你眼下平安归来,真是吉人自有天相。”
他打量了一下左右,担忧问道:“你怎么一个人?桑家的人呢?”
桑家虽然在五年前受到秦家一事的波及,但根基未伤,仍然是扬城第一门第。
若是桑家小姐出行,必然有婢女侍卫随行。
秦有思摇头说:“前不久百里大人才寻到我,带我来京城等我母亲的消息。我没有回桑家,也不打算回去了。”
贺莲和叶嘉树对视一眼,两人都不是小孩子,自然懂桑有枝的身份对桑家来说有多尴尬。
贺莲了然的点点头,说:“人平安就好。”
叶嘉树缓了半天,总算调整好心情,抬头正视秦有思,问:“你今天是专程来找我的?”
秦有思点头,问:“我就是想问问你,你还认我们的婚约吗?”
一句话,又让叶嘉树涨红了脸。
叶嘉树早就把桑有枝抛之脑后了,小时候就没打算认这门婚事,现在更不用说。
她一个流落在外多年、不被桑家所容的下堂妇之女,怎么可能嫁入叶家?
但他内心自责又惭愧,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
若不是走投无路,她怎会来找他?
想到这里,他不答反问:“你这些年在哪?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婚约之事我做不得主,但若是需要我帮忙的,我都会尽力帮你。”
“多谢七郎大义。”秦有思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叶嘉树这个半大小子,在秦有思眼中就是小孩子,当初他的马术还是她亲手教的,帮他抓只蝈蝈他就能把自己当亲姐姐,这样的关系,她自然没真的想跟他坐实叶桑二家的婚约。
但这个婚约却能帮她做很多事。
首当其冲,可以让她离开百里鸿渊的管束。
秦有思给叶嘉树、贺莲二人倒茶,放下身段,露出几分示弱之态。
“我与百里大人非亲非故,借住在他那里多有不便。而且,因百里大人的监察寮身份,他不能大张旗鼓的寻我母亲下落,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我母亲。所以我便想,若是能请叶府出面,或许更名正言顺。”
她这番话说的倒是合情合理,但叶嘉树不敢随意应承。
秦有思知道他犹豫的地方,便说:“我方才提婚约,不是想为难你,待我和母亲团聚,正好在长辈的见证下婚约解除,即全了叶家的情意,也少去以后许多麻烦。”
叶嘉树道:“桑姑娘,你的处境和难处我已经知晓,待我回去禀明父亲,就去接你来府中。”
贺莲惊讶的看向叶嘉树,但他话已出口,他也不好冒然阻拦。
等叶嘉树问清秦有思具体居住的地方,他便拉着贺莲下楼回叶府去。
秦有思送走二人,低头品茶,无言的摇了摇头。
当年她还挺喜欢着这个开朗活泼的弟弟,没想到长大后,沦落得如此平庸,不禁让人失望。
去叶府路上,贺莲担忧的对叶嘉树说:“你怎么能跨下海口答应桑姑娘,你如今在家处境也不好,若是你父亲不认,你怎么收场?还有你继母,必要拿此事做文章!”
叶嘉树脸上没了之前在逛庙会的恣意之色,呈现出几分落寞。
他母亲虞氏前年病故了,父亲很快迎娶了继室。他虽是府中嫡子,但失了依仗,在叶府的地位如履薄冰。
为了稳固他的嫡子地位,他的姨母帮他牵线搭桥,正在与屏东郡主议亲。
这个节骨眼,冒出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可怎么收场?
贺莲替他想想就头疼,只得拍拍兄弟的肩,说:“没事,我一直在你身边。”
叶嘉树忽然抖了抖,拍开他的手,取笑道:“行了吧你,别肉麻了!不就是这点事吗,天又没塌!我总不能真不管桑六娘吧,毕竟她是母亲给我挑的媳妇,也是秦二姐姐拿命去救的人。她们要是看到我变成无情无义的小畜生,怕是要追到我梦里骂我!”
“哎。”贺莲一阵叹息,着实为他好兄弟现状担忧,也着实庆幸他这位好兄弟是个乐天派。
叶嘉树的祖父因身体原因从刑部尚书的位子上退下,他父亲叶正伦次年便提拔进了大理寺,任正四品少卿,算得上是朝臣中的青壮派,正当用。
寻了晚间的空隙,叶嘉树同叶正伦说了桑六娘的事。
叶正伦听了便皱紧眉头,说:“都是你娘留下的隐患!”
叶嘉树心中一沉,对父亲这样说亡母十分不快,但面上不敢太过显露,只得说:“事已至此,恐怕只得先想解决之法,若是置之不理,怕是会对叶家名声有损。”
叶正伦看着儿子,试探问道:“你想认这门亲事?”
他这个嫡长子,他也是真心疼爱过的。
但自发妻病故,他与岳家的关系已完全破裂,叶家想要继续壮大,只得另寻盟友,重新培养继承人。
如今的叶嘉树,于叶家已是弃子,不管他是为了名声认下桑家的亲事,还是为了寻靠山去跟屏东郡主议亲,在叶正伦眼中都无关紧要。
叶嘉树说:“看桑六娘的言行,她只想请我们帮忙寻母,倒没有要结亲的想法。待寻到秦家姨母,能好聚好散再好不过。”
叶正伦道:“你相信她的话?你恐怕是他眼前最好的依仗,如何肯散?”
见儿子不答,叶正伦也无心多说:“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拿主意吧。但你不要把她带回家给你母亲添堵,你姨母那边,你自己去解释,不要让她又来府上找麻烦,说我们害你。”
叶正伦口中的“你母亲”指得是他继母顾氏,已丝毫没有给他亲生母亲留有位置。
叶嘉树俨然如一个外人般,心凉了几分。
但他已经习惯了,便无所谓的笑笑,说:“是,谢父亲理解,儿子自会处理妥当。”
次日一早,叶嘉树就来青山巷接秦有思。
周叔不敢轻易放人,只得赶紧去白鹿台传话。
百里鸿渊听了消息,冷笑道:“她倒是会钻营。”
周叔犹豫问道:“真就让表姑娘跟叶家的人走吗?叶家连个长辈都没有出面,只叶七郎带着几个小厮过来搬东西,哪有一点该有的体面?”
“她自找的!”百里鸿渊原本不想管太多,但一想到桑有枝要顶着秦有思的模样去叶家受气,他也觉得气闷,便吩咐辛辰:“你随周叔回去,将叶家的情况讲给她听,让她自己选!”
当秦有思从辛辰口中知道叶家情况后,对叶嘉树颇为愧疚。
没想到他母亲虞夫人已经病故,他在这么艰难的处境下,还答应了她的请求。这个小少年,好像也不似她想的那样长成了歪瓜裂枣。
秦有思决定之后,对辛辰说:“请转告百里大人,多谢他的好意,叶家的情况我已清楚,我与七郎自当同甘共苦,一起面对。”
收到回讯的百里鸿渊快要被气笑了:“同甘共苦?好一对命苦的小鸳鸯,既是自己选的路,让她自个儿受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