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晃动,翳影昏暗交错,中衣解下,他理齐衣衫褶皱,叠挂架子上。
灯芯噼啪爆开轻响,骤明的火光在俊美的面容落下暗影,身躯年轻,伟岸威凛,胸膛坚硬而张力内敛,暗夜里随急乱的呼吸深浅贲起,又猛地定住。
沉肃冷峻了神情,凉水从头顶灌落,顺着脊骨下滑,冲过宽肩直背,精健腰眼。
遒劲有力的腰腹往下,怒龙虬张,悍猛不凡,鼻息间似有柑橘清香隐入夜风,更又擎鸷锢贲了几分。
闭上眼,声色形貌却越加清晰,一时色变,掌中匕首划向手臂,血流不止,脑海里纤浓身影依旧挥之不去,情难自持。
深眉邃目间骤然涌起暗色,见血封喉的刃口在手臂上硬呙下一块肉,伤深可见骨,血肉模糊的剧痛让他呼吸平顺了许多。
眸中清明,眉目间戾气也随之消散。
一时失智并无大碍,纠错便可。
人与禽兽畜生之别,便在于礼。
礼法不可废,他心愉于侧,属实越矩不该。
匕首扎入伤口,往内搅拌两分,汗珠自鬓发落下,面色虽苍冷,却已是心宁气和,高邵综提了匕首,擦干血迹收进刀鞘里,不疾不徐拭干身上的水珠,取伤药纱布包扎好手臂,收拾好屋子,在榻上躺下,阖上眼。
窗户大开,夜风呼啸灌入。
灯火落在挺直的鼻梁,冷峻沉凛的面容翳影深暗。
大周内忧外患,争得早半月起程北上,他心神只在北疆战场。
梦里却彼色来授,魂往与之接。
宋怜回府,先去主院给婆母请安,到时仆从婢女都在外院安静地候着,见她来了,纷纷屈膝行礼。
宋怜看向千柏,无声询问。
千柏上前行礼,“大人同老夫人有话要说,让我们都出来了,不许靠近。”
宋怜让大家都起来,自己也没有进去,先回了和风院书房,取出夹层里的册子,把酒一字添进去,写完收好,起身去陆宴的书架上翻找,取了几卷与温泉相关的州志,想看有没有什么神灵传说可以安在温泉山庄上。
百灵进来点了两回灯,“管家掌事过来了,想请夫人过去劝劝,主院那边老夫人突然嚎哭起来想必是出大事了。”
宋怜猜大约是纳妾的事,不想这时候掺和,管家来请,却也不得不过去。
婢子仆从都在外院候着,里面只有婆母的哭嚎。
怕殃及百灵,宋怜也不带她,自己也不当池鱼,只如上次一般,走去窗口,等实在失控了再进去。
陆宴的声音温泰如风,“母亲可曾想过,我陆家为何人丁如此单薄,增祖父尚有一位兄弟,一位姊妹,祖父只得一个兄弟早夭,到父亲这里,子嗣已经艰难了,曾有那么多妾室,也只在而立以后,有儿子一个子嗣。”
陆宴踱步上前,将坐在地上的母亲扶起来,递了干净的巾帕过去,“阿怜身体没有问题,母亲不愿意承认,事实也是如此,是儿子不能生了。”
陆母不愿相信,接了帕子依旧嚎哭不止,“再难不是也有你了么?是不是宋怜,是不是她表面答应纳妾,实际是个坏心的,缠着不让你纳妾,你让她来,孝字大过天,娘让她做什么,她就得做什么。”
陆宴哂笑一声,呷了口茶,一身官服也穿的风雅清举,“阿怜不知道的时候,儿子已经找不少大夫看过了。”
“娘自然可以寻了阿怜来,甚至可以休了她,停妻另娶一门儿媳,亦或是多多娶些妾室进府。”
“只不过,单就儿子同阿怜两人,尚可以说是夫妻恩爱神仙眷侣……若是停妻另娶,或者纳了妾室,天下皆知,您儿子陆祁阊,是个不能人道的废人了。”
陆母哭声戛然而止,瘫到地上,呐呐说不出话来,她即不想平津侯府绝了后,又不可能当真叫天下人耻笑,一时哽住,六神无主。
可也由不得她不怀疑,哪个男子不好色,哪个男子不希望子孙满堂,早年老侯爷有风流脾性,她起先千防万防,后来也不在意了,外人都道她手段了得,实则没有需要她动手的事。
那时她还庆幸,现在却是灰败了脸色,只觉对不起陆家列祖列宗。
陆宴神情和缓,“此事便是有需要怪的,也只得怪陆家的祖上,与母亲却是没关系的,母亲起来罢,地上凉。”
陆母被抽了脊梁骨似的,抹着眼泪,“偌大的侯爵家业,将来说没就没了。”
陆宴将巾帕浸进温水里,又拧干,递过去,“这些年岂不见多少公侯府楼起楼塌,不防与母亲说,圣上对宗室荫蔽早已没了忍耐之心,尤其世袭的。”
“母亲想一想,换成您,愿意把家财分给不知隔了几世几代的人家么?”
陆母被吓到,想起先前儿子下狱,差点被杀头的事,也不敢不信了。
“我们能做的,除了小心谨慎,便是一家人和和睦睦,过好当下的日子,母亲说是么?”
陆母今日是受了天塌了的打击,这会儿精神不济,也不敢再想纳妾的事,想起儿媳,倒心虚起来,忙道,“阿怜去庄子上点账,到现在还没回来,也不知要在那庄子上住几日,你也不能不管不问的,得了空,去接她一段罢。”
陆宴应声,提醒母亲收拾仪容,等差不多了,才出了院子,吩咐嬷嬷进去伺候。
宋怜从侧门绕出来,藏在树后,摘了个樱桃果子,轻砸下他的肩膀,待人回头,也只在树后面看着他。
这下好了,他连消带打,婆母以后非但不敢提纳妾的事,出去外面,逢人也必须要夸赞她的好来。
宋怜偏头抿了抿唇笑,被牵住手,在紫藤花木下走着,好一会儿才轻声问,“你真的看过大夫了么?”
陆宴脚步微顿,抬起垂落的藤花,“没看过,但看陆家的情况,大抵应是如此,阿怜,如若你求的是子嗣,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宋怜并不求,甚至从没想过,她有母亲和小千,大仇未报,也顾不上许多,于她来说,子嗣的事不如赚钱的事重要。
宋怜身体挨着他手臂,低声问,“阿宴,我能看看官舆么?”
她翻过地州志,济水宽数十丈,想要把垮掉的桥搭建好,并非易事,有桥的地方必然是官道要道,南来北往的货物运送都会受影响,她想找找看里面有没有能利用的机会。
所谓官舆,便是朝廷派专人绘制的舆图,是机密,但天下也再难寻出比这更详细全面的地图了。
陆宴嗯了一声,牵着她的手一道去书房。
书房里多添了好几盏灯,案几足够宽敞,宋怜与陆宴相对而坐,从他手里接过舆图,小声问了一句,“前段时间还听说天子设宴,招待地州诸侯王,恩赐金,帛,圣上当真有削藩薛侯之意么?”
“只是猜测,目前边疆有战事,不会动。”
宋怜想着,翻开了舆图,先从济水开始,细细看下来,竟也觉得这画着条条线线的羊皮也挺有意思的。
相隔不过两尺,专注舆图的人面容上少了佯装的柔静,垂着的睫羽纤细而微翘,笼罩在柔软的暖光里,似清晨的芙蕖芍菡,娉婷而纯粹,唇色剔透而潋滟,微微启着,书房里似也透着柑橘的清甜味。
陆宴倾身,含-吻,听见舆图落地的声响,再一吻,便炙烈许多,掌心握住她后颈,见她不经撩-拨,轻笑一声,挥袖灭了灯火,将人提起,锢在了架子上。
国公府。
言谨收拾应带的行囊,世子前几年也常出征,行军时吃穿并不讲究,故而他要做的事,是同太老夫人解释为什么这个不带那个也不带,归整好回松柏院时,本该歇息了的主上负手立在阶前。
暗夜里不知站了多久,眉间已结出一层寒霜。
再看竟发觉主上穿了浅青色衣袍,流云广袖,墨玉朝珠冠束发,少了几分沉冷疏淡,夜风里飘然蕴藉,竟有了几分谪仙之风。
鸦青色络丝古玉玉玦握在指中,月光下,一时竟辨不出是主上的手有流光,还是玉色过于冷湛了。
言谨上前告礼,“明日一早便要起程,路途遥远,主上早些歇息罢。”
遮月的乌云散了,月辉清冷如水,高邵综淡声道,“我出去会友,子时归,不必跟着。”
说完,快步下了台阶,往庐陵街去。
偶然听得她无嗣,陆老夫人欲纳妾,她族中又无兄弟帮衬,恐怕不能舒心周全。
他此去北疆,不知何时能归,她于国公府有恩,倘若将来有了难处,拿着这枚玉玦上国公府寻祖母帮忙,祖母必能做她的后盾倚仗,不会坐视不理。
高邵综沉沉吐了口气,越走越快,停在平津侯府门前,片刻后绕到侧墙,又沉默立了一刻钟,唇压住紧绷的弧度。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除非有必要,必不该做翻墙入宅之事,实在越矩。
高邵综进了内苑,循着有灯火的青石路往里,挟住一名锦衣小厮,问了少夫人卧房的方向,问完打晕小厮,欲走,又折身,将小厮提进耳房。
身上并无钱财,便将今日顺便取来挂着的一枚墨玉佩,与发冠上朝珠一并收到小厮怀里,出了耳房往卧房的方向去。
只临近时,却勃然色变,僵在原地,眸色黑沉,凝结出寒冰,似能削骨削肉。
立于月下,身如松岳,渐敛了神色,声音平静清淡,“高某叨扰,请陆少夫人出来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