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会结束当日的晚修,教室里吵吵嚷嚷,嬉闹声响个不停,从任何一张嘴巴里传出的消息,不一会儿就长了小翅膀似的,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班里空着几个位置,他们的主人此刻正兴奋地抱着卷子从办公楼往回走。
花果山迎接齐天大圣的群猴子们一样,嗷嗷嗷的叫声中卷子和答题卡纸统一发给前排的人,依次抽出各自的,然后从右往左,龙游至后门边的最后一个同学。
如果有人特别注意的话,就会发现坐在教室前面的大多数人,似乎都不用很往后翻;偶尔有那么几个,瘪着嘴咬牙往后找,每每这个时候身边人都默契地保持沉默;再传两排,看到卷子下面有熟人的,一并抽出来隔空投递给后面催促喊叫的小伙伴了。
颜悦留着齐刘海的学生头,发丝黑亮亮的,向后遥遥看一眼,启唇欲言又止,最后又扭回头,扒着小梨融入到周围轻快说笑的氛围中了。
卷子散了满桌,臻玉看着正面满是标红背面全是空白的答题纸,摸上一整晚都异常跳动的心脏,有什么推攘着她的双脚,鼓励她叛逃。
李馨低低吹了声口哨,仰头挑眉的,从身后递给她晚修后准备张贴的成绩表。
按照成绩表的排列顺序—语数英物化生政史地—找到她的名字实在是不费什么力气。
秦臻玉 52 13 45 18 26 38 41 54 32
九科1050的满分,她考了319,班次61,年次437,分列倒二倒四。
这样的成绩啊。
嘉行微微叹了口气,这算什么成绩呢?
誊抄完分数她掏出数学书和作业本,打算开始从头分析,可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她不得不放下笔,相互抵住蜷缩的手心,盯着浅绿色的隔线,优先安抚躁郁的身体,“之前怎么想的呢,臻玉?”
毕竟对她来说,任何时候,成绩只代表对知识点的客观考察,本身从不构成什么问题。
“有志想考一个好大学?”把试卷叠摞到一起,嘉行有心引导,“还是随便混混,只要毕业了就好?”
紧绷的身体稍有缓解,嘉行试探着,慢慢写下一行简短的字母。
“……”臻玉也曾幻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县一中的红布状元表上,可那究竟代表什么,她不知道。
“魔鬼藏在细节里?”邻桌的女同学突然顷身过来,看向她写在测试卷底栏下的英文—The devil is in the details.
冰冷又细长的手指,蛇一样从下面缠上她的手臂,眼珠滴溜溜乱转,用力捏了捏她的肉,随即仿似很不经意地蹭了下她高耸的胸,“羡慕你~成绩虽然倒数,营养可绝对是第一。”拖着娇滴滴的声线,薄到几乎只能看到两条线的嘴唇抿着下压,透出似有若无的恶意,颧骨尖扩,眉眼压在一起,脸庞比脖子白腻,很瘦,贴着骨头的皮散发出过分的甜香。
“要不要加入我们粉丝团?”她把刻薄的下巴顺势压在嘉行肘上,推过一本花花绿绿的娱乐杂志,指着c位的一个白发男人,竭力吹嘘着安利,“成团出道、颜值担当、跳唱俱佳、对粉丝超温柔的当红炸子鸡!重要的是,爆火至今无黑点无绯闻!”
“怎么样怎么样?考虑考虑呗~”她扭着身子,眨巴着眼睛,下巴摇来晃去。
天真的愚蠢吗?
亦或是,糖果屋里巫婆用来引诱迷路孩子的姜饼小人。
总之她像神经质地闻见了什么不得了的气息,千方百计地邀请嘉行一起加入她们的偶像后援会。
贫困、饥饿、破烂、怪癖。
糖果、过量、堕爱、吞噬。
没有任何污点啊,这怎么能行呢?
嘉行按下紫色的搭扣,“叭嗒”一声,瓶盖向后弹开,温水顺着吸管流入喉腔,“谢谢,婉拒了。”
猝然抽手,尖长的指甲在赤裸的白肉上留下四道红痕,鼓胀的血管里密密麻麻的疏散着痛意,始作俑者把杂志翻得苦大仇深,最终停在一页古装戏探班花絮的报道上。
一匹来自北方草原的宝马,胸脯厚实,通身雪白,女演员使劲勒紧马鞍的肚带,可是这匹马故意抻着脖子倒着腿,把马镫甩出虚影,毫无商量的余地。。
“不知好歹的畜生!”王雪芯恶狠狠骂道。
马就应该被人骑,沉重的身体就该背着荆条深陷泥里嘛。
“或许我根本就不适合这里。”
嘉行披上校服,又抱起水杯,杯肚上有一头鬃毛是太阳、爪子是梅花、尾巴是爱心的小狮子,她摸了又摸,喜爱极了。
父亲出轨起诉离婚,母亲几乎净身而去;奶奶见不得她是个没把儿的,整天的抽抽打打、阴阳怪气,爷爷看不过去背后偷偷施个食儿,她就感恩戴德地记在心里,好和同学交流时显示自己多被人爱。
监狱似的私立小学一送就是六年,一回忆就是孤岛四面八方透骨的冷;县里两个初中,她就读的这所年年有学生跳楼,校长不讲人情,老师打学生,学生相互霸凌,她整日整夜地佝偻着身子,不敢张口。
“我一直以为大家都是一样的,”被抛在四中门口以前,她常常这么想。
“可是…”可是不是的,大家都干净、鲜亮,这个会弹琴,那个会画画,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聊着感情、影视、旅游和八卦,每天都多彩快活,好像生下来就没有什么烦恼。
只有她,唯独她,时时恍惚,无所适从,格格不入。
尽管她找无数理由来安慰自己,内心总有一种委屈,无声无息,针尖儿似的戳着她的神经,一刻不停。这是潜藏的由来已久的痛苦。
“后来呢?”
后来是二十多天枯燥折磨的日子。她普通话不好语言也失序,总无法清晰完整地表达原意;暑假不知道要借书预习,所以每一科都跟不上大部队,全新的教学方式根本不给她死记硬背的机会;夜里骨头经常疼,每天两顿饭也实在吃不饱,临睡前那杯焦乎乎的奶茶几乎是她唯一摄入的糖分,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稍稍安息,负面情绪不再爬来爬去,追咬着啮噬她的心。
没有牧羊人在身后挥鞭,迷途的羔羊怎么会知道天地广袤无垠?
嘉行想,她既不聪明也不努力,她成天大块大块地浪费时间虚度光阴,她有一个完全错误的因果颠倒的生活方式。
就像她说的,她不适合这里—虽然过于屈从命运,并不全然是个体的责任,可是能力、性格、习惯、责任……这些后天可以自我习得的本领她也没去学习。
拒绝整合只会忍受隐秘阵痛的,都是被活剥了皮的人。
天边闪过一道光,雷声乍响,风卷起蓝色的窗帘拍翻在旁边同学们的脸上,“卧槽!”白色的卷子在空中飞扬,木门被对流吸得啪啪作响,不知道谁先开始,七手八脚地,跳起来够卷子的够卷子、关窗的关窗,雨瞬间扑上阳台,来势汹汹地砸在窗户上,转眼又疲倦地流下弯弯长长的水印。
广场灰砖上的雨点四分五裂地溅起,教室白色的铝塑边缘框出现成的图景—秋窗风雨兮。萧萧红旗卷缠在长杆上,梧桐树叶哗哗疾落,蓝色的路灯笼罩在雨雾中,麻雀压翅低飞蒙头乱撞,一切都是晦暗的朦胧。
一切混乱都是暂时的。
代别离和下流窝,我们总要选一个。
“我想我们可能需要一张规划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