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会议室

唐可一动不动蜷在沙发角。

那么长的沙发，他偏要坐最里的角落，整个人缩成一团，手指无意识摩挲口袋里信封边缘，好好一层牛皮纸快被他摸出毛边了。

鉴于之前对接过唐可离队居家手续，吴涛自认对少年性格稍有了解，他特地选了这间几乎没人会来的会议室。

仗着先前办事时尽心尽力通融一二的情分，他厚着脸皮私下“请”唐可配合调查黑袍人洛童工作。

说实话他并没寄希望于唐可身上，这孩子性格内敛背后又有两位护短且实力不容小觑的哥哥，不愿意来他也一点办法没有。

甚至事后他都想不通自己为啥会脑抽找唐可配合，怕不是背后靠山不敢惊动，无奈只有从小白花身上下手吧？

没曾想，最不报希望的那位竟亲自找上门。

得知消息后吴涛马不停蹄统筹安排，生怕一犹豫人就跑了，他无比庆幸自己当初的决定，唐可这小子带来了比黑袍人洛童还要劲爆的消息。

沉稳的脚步声停在会议室门口，唐可手里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哥哥第一次将重要的任务交于他，他绝不能辜负安安哥哥的期待。

杨茂推门而进，眼神凌厉自上而下扫视沙发上的小屁孩。

这是他的习惯，久居上位者即便不是出于本意，身上都不可避免带上居高临下的审视。

“听说你有重要证据要交于我。”杨茂声如洪钟。

唐可抬头确认对方是自己要找的对象，下一秒仿佛被灼烧般弹开视线。

他从口袋里摸出泛着汗潮蹂躏得不成样的牛皮纸袋，往桌上摆，摆完后退五米，动作拘谨又迅速，全程一句话没讲。

眼前一幕弄得杨茂有些哭笑不得，他哼笑一声，道：“你这小孩怪有意思，我又不吃人。”

笑意在看清牛皮纸袋内信息时戛然而止。

唐可走后，杨茂吩咐吴涛将梁广带过来，可手下找遍整个异能者大楼都没找到人。

杨茂的脸色愈发难看：“他真是反了天了。”

直到一小时后才终于有人从副队办公室里再次见到失踪的梁广，杨茂亲自上门抓人。

那天办公室里传出了激烈的争吵声，大队长用异能伤了副队，梁广躺在血泊里奄奄一息被人紧急送往内部医院，养了大半月伤还没好全就又被送往地牢领罚，三个月后才放出来，彼时副队已不再姓梁。

至于梁广为何遭此波折，众人说法五花八门，却无一人猜中真相。

可怜身在第一吃瓜现场的吴涛苦于无法分享，夜里翻来覆去睡不踏实，嘴角急出两颗燎泡。

在吴涛看来，杨队的做法绝对称得上仁至义尽，甚至有点仁慈。

得知梁广的烂摊子后，杨队放下了他最为看中的修炼，东奔西走替梁广擦屁股：私掏腰包补偿受害者家属、接受他们的谩骂诅咒，为了不让检查队把真相公之于众，答应给医疗室和检查队提供人手，打破异能者大队不参与内务的不成文规定……

诸如种种，每接触多一层都让吴涛意识到，看起来最铁面无私的杨队其实才是最重情重义的那位，反倒是平日里笑意盈盈的副队却是个人面兽心的王八蛋。

他有问过杨队为何要对梁广这么好，当时杨茂深吸了一口烟，吐出几个字：“我欠他的。”

得欠多少才需要做到这种程度？

他尊重但不理解。

吴涛仰头长叹：全世界恐怕只有他没有故事了。

手术完毕，大汗淋漓的唐辛走出无菌手术室，朝银安微微点头，众人集体松了口气。

手术很成功。

刘成安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拢共缝了七十八针，其中最惊险的要数他破裂严重的脾脏，光是结扎止血、清理破碎组织、缝合修补就花了六小时，还好刘成安遇见的是唐医生，换成别家还真不敢拦这瓷器活。

后续配合治疗，预防感染，问题不大。

苏醒后的刘成安格外沉默，大抵是鬼门关走过一遭致使人越发阴沉。

原先多么意气风发的青年，终究是抵不过死亡的阴影、恶势力的侵蚀，对人间末日绝望了。

洛童正打算发挥尸族教师的优良品格，大发慈悲开导下心灵肉.体双重打击的弱小人类。

结果唐医生走过来，眼皮子一掀，道：“麻醉还没醒，你帮我看着点。”

出于安全考虑以及方便后续治疗，人最终被留在医疗室。

在不确定异能者大队是否限制梁广人身自由的情况下，对方始终是枚隐形炸弹。

正好小濯他们最近住在医疗室，有洛童这个战斗力在，不用专门指派其他人手保护刘先生。

潜移默化间，洛童已然成为众人心中实力深不可测的世外高人。

毕竟没点实力不可能从号称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的娱乐.城解救孩子们，还凭一己之力击退丧尸潮。

这样的高人在哪都是趋之若鹜的头头，若不是为了小濯，他不可能屈尊在这片小小的Z城基地。

唐医生默不作声看了洛童几眼，高大的身形巍峨如山，这才是大家心中父亲的形象。

小濯这孩子可怜，但同时也是幸运的，不是谁都能拥有父爱。

月色清冷，树影婆娑照在医疗室白漆刷的外墙上。

为避免小孩子半夜睡觉不老实压着病人伤口，唐医生把医疗室唯一一张可移动床腾给刘成安，此时他正躺上面吊输液瓶。

洛童和孩子们则睡大通铺。

小海很兴奋，他在大通铺上滚来滚去，大声宣布自己要睡中间。

唐可还没离开，他借着给刘先生换针水的理由赖到现在。

事实上小胖子自己也说不清当下酸涩的心情出于何种原因。

他只是生病在家呆了两天，回来后小濯身边却出现另一名他不认识的新朋友，他有些不知所措，只觉得和小濯多呆一会或许能弥补这两天的缺席。

眼看刘成安的针水快打完了，唐可内心越发焦虑：他和小濯认识那么久都没一起睡过觉，小海却能和小濯同床共枕，说不定……说不定在小濯心里小海比自己重要。

刚生过病的小孩总是比别人脆弱，唐可隐约察觉自己状态不对，可他无法控制不胡思乱想，甚至开始责怪自己生病的时机不对。

要是不生病，就不用被关在家里，有他在小濯就不会认识新朋友了，唐可低头发呆出神，余光略过左手腕上手环形状的警报器。

由银安和唐辛共同设计的警报器，家里还有几个留着备用。

哥哥们说当他身边有丧尸时手环会触发警报，将实时定位发送到接收器上，收到消息后哥哥们将第一时间出现在他身边。

手环数量有限，整个基地仅唐可佩戴。

要是把这个送给小濯，那他们就可以戴一样的手环了！！

只有他和小濯才有的手环。

意味着他们的关系独一无二，不是什么小海小山能随便代替的，万一小濯遇到了丧尸，哥哥们还能及时发现，到时候轮到他出马跑来保护好伙伴！

唐可越琢磨越觉得可行。

他自以为隐蔽地将小濯喊到医疗室外，神色不太自然，左顾右盼，确认没人留意，迅速把手环撸到小濯手腕上。

在唐可手上正正好的手环到小濯手上却大了一整圈，好在银安设计的时候考虑到唐可未来会长身体，用的是记忆金属，小胖子熟练地坳几下，手环变成了贴合小濯的大小。

小濯不解，但没出声，任由对方摆弄。

确认佩戴无误，唐可松了口气，挠头憨憨一笑：“这是给你的礼物。”

礼物，这个词有些耳熟，前几天刚从小海那听说。

他特地了解过，知道赠送礼物是人们表达美好祝愿的方式。

他给大家都送过礼物，但自己只在梦里收到过。

第一次在现实中有人送他礼物。

手环尚带余温，如阳光般温暖，亦如阳光般炙热灼伤，令他不能直视。

小濯指尖蜷缩。

感情也好亲情也罢，都是建立在虚幻之上的绚烂泡沫。

泡沫终会散，等某天知道了他不是人类，现在的经历会成为加倍讨厌他的理由吧。

小濯还是收下了。

贪恋人类温暖美好的感情很正常，他说服自己。就算是泡沫，也是短暂属于过他的泡沫，缤纷绚丽。

唐可兴致勃勃地介绍手环功能。

听到手环遇见丧尸会发出警报，小濯有一瞬间的慌乱，但很快冷静下来。

手环紧挨着他的皮肤却没反应，要么坏了，要么这只是个普通手环，是唐医生他们用来缓解弟弟不安情绪的工具罢了。

以他们的为人，要是有能发现丧尸的好物不可能藏私，基地早该人手一份了。

屋内，洛童眼眸轻闭，灵识实时转播小家伙们的相处画面。

自勇勇出事后，洛童习惯留了一抹灵识在聚腐器身上确保安全。灵识无法传入声音，但并不耽误洛老师根据动作推测他们的小心思。

他喜欢看孩子们交朋友，谁孩童时代没有三五个至交好友？一起捣蛋一起背锅，大笑大闹，再无厘头的糗事皆是日后的美好回忆。

他嘴角堆笑，脑子里不由自主闪过一幕似曾相识的片段：

热闹繁华的街市上人来人往，他在哭，有个看不清脸的大叔蹲在身边戏谑：“不会吧小童童，世界上不会有人因为交不到好朋友而伤心哭泣吧？”

被大人嘲笑了，他哭得更大声。大叔从背后变出几串糖葫芦，煞有其事地传授秘诀，他说：“你把拿着这个，保管他们都主动跑过来跟你玩。”

小洛童攥住糖葫芦将信将疑地出发了，别个小孩看见他手上有吃食，确实一改之前拉帮结派的模样主动邀请他加入。他举着红彤彤裹满糖浆散发香甜气息的糖葫芦，在一众小孩面前晃了一圈，炫耀够了才大摇大摆退场。

大叔见他回来，问道：“怎么，他们还是不愿意和小童童玩么？”

洛童人小鬼大，冷哼道：“我现在不想跟他们玩了，交朋友我只能吃到一串糖葫芦，但是不交朋友我能吃到五串糖葫芦，仔细想了想，我还是不交朋友好，以后都不需要朋友了。”

大叔被小洛童的童言童语逗得前仰后合，他并没有长篇大论讲交朋友的好处，反而颇为宠溺地摸了摸小孩的头说：“好，既然小童童觉得自己不需要朋友那我们就不交朋友，只要心中有爱，山川湖海皆是你的朋友。”

似乎至那之后，洛童便喜欢上看书，喜欢往人多的地方感受人间烟火气。

这一幕出现得突兀又合理，就好像这段记忆本就存在，只是被他不小心遗忘了。

洛童笑着摇了摇头。他从小就生活在学院里，成年后在洞府修炼，哪里见过学院里以外的大街？

倒是十几岁时经常做梦，梦里都是从没见过的风景，逼真到少年洛童总将梦境和记忆混淆，没想到三百多岁了还能想起以前的梦，记忆力太好也挺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