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老者的头发都白了,但整个人看起来很精神,一点也没有寻常老人家的那种比较孱弱的感觉。
“主人。”蓝袍的男子向老者行了个礼,“这些人就是把山寨铲平的人,他们还想在这里生事,属下正想把他们轰出去。”
主人?这老者是偏营的主人,也就是上一任的寨主?想着,我再细细打量面前的老人,虽然有异于常人的好精神,却是给人一种和蔼可亲的感觉,看不出肆虐城镇的山贼气势,是因为年纪大了,褪去了年少的意气?
不过,看何归的反应就清楚了——何归的眼睛又发红了,略显苍白的嘴唇微微抖动着,那老人的目光和他对上之后,他彻底失控了,几下跑过去,速度之快连蓝袍男子和老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抓住了老人的衣领,大吼道:“你还我弟弟!还我爹娘!”
相比起他的激动,那老人家却是任由着他吼,没什么动作,而那蓝袍男子马上把何归扯开,可何归也不示弱,几个拳头就往他脸上招呼,两个人就这么扭打了起来。我见状,上前去试图拉住何归,但他什么也听不进去,力气也大得惊人,几乎把我摔到地上。
“何归现在这样,你是拦不住他的,倒不如让他自己发泄下。”大师兄伸手扶住了我。
也是,现在何归疯了似的,根本不可能阻止他,但我还是担心他不是那男子的对手,便握紧了竹笛,一旦看到他有什么危险就过去帮他。
老者由始至终都没反抗的意思,反而过去拉住了蓝袍男子,“老鲍,让他们打吧,如果这笔陈年旧事就这么清了也好。”
听起来有种莫名的凄凉,老人有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还是到了老年,总会想起许许多多的事情,或许连生死也看开了,看淡了吧……继而,产生了这种以生命作以往过错的弥补的想法。
可恨之人必有可悯之处吗?
“主人!”被称为老鲍的蓝袍男子转头刚回应了一声,却被何归趁机的一记重拳打翻在地。
紧接着,何归一把拎起老人的衣领就举起拳头打过去,老人缓缓地闭上了双眼——“不要!”忽然间,一把焦急的男声从不远处传来,伴随着“哒哒”的急促脚步声。
这个急得跑起来差点脚底打滑摔跤的人竟是……何葱!?
“不要杀他!求你们了!”何葱下一子跑到老人和何归面前,“咚”地跪了下来!
“……!?”何归听到这把声音后,浑身一震,双手一软,松开了老人的衣领,颤抖着转过身去——他差点没跪下来!
“何、何从!?”何归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何葱竟真的是何归要找的何从!
何归看见何从后马上抱了过去,一直喃喃着:“弟弟、弟弟……”
何从也伸手回抱,温柔地喊着:“哥。”
良久,因为老鲍搀扶起老寨主的动静,何从忽地推开了何归,“哥,可不可以别杀他……”
“啊!?”何归满脸的不可置信,我见他的双眼里溢满了愤怒:“你知道你护着的是什么人吗!”
何从便低下了头,“我知道。”
接着,何归就更激动了:“那你知不知道爹娘是怎么死的!”
何从听罢,头垂得更低了:“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未等何归说完,大师兄就拉住了他,“你先听听你弟弟说话吧,别一上来就这么轰炸他啊!”然后转身对那老鲍道:“你看吧,你让人家打,人家还是不解气啊!”
老鲍则是拍拍衣服上的灰尘,苦笑道:“不然还能怎样?一个不小心把他杀了,主人可能见不上公子一面就上路了。”
“你们人又多,又残暴。”他补充道。
之后,何从把他的经历讲与我们听:
那一年的动乱之中,何从和他的家人走散了,在混乱中,他知道自己逃不出去,就找了块地方藏了起来。相比起都是找地方藏起来的何归,何从要幸运得多,藏了好久都没有人发现他。
当他以为安全了,走出去的时候,碰到了一个人,这个人正是当时的山贼寨主,如今坐在地上的老人。
那时候何从知道父母已经去世了,又找不到哥哥何归,正值迷茫,老寨主见他这样,就带他回到山寨。
老寨主没有子嗣,见何从生得讨人喜欢,就收养了他。然而,何从的真名并没有几个人是知道的,寨中的人多称呼他为“何公子”。
何从自然知道父母的死与什么人有关……他也曾多次闹过脾气:
“小公子,寨主今日给你买了新玩具,你快试试好不好玩呀……”小鲍叔叔又一次看着何从甩开老寨主的手袖,叫嚷着要“爹爹”要“娘亲”时,忙拿着老寨主新买来的木偶小人递了上去——
“我不要!我要娘亲!”不料何从一下就把小人摔到地上,哭红了的一双眼睛还作出凶狠的模样,瞪了鲍叔一眼,但很快就被身后的老寨主一把抱了起来,坐在了膝盖上——“当当当~当当当~”老寨主一手抱着何从,一手拿起拨浪鼓在他面前摇了起来,“不哭了不哭了啊,晚上我们再去城里散步好不好?”
何从平日里最喜欢玩拨浪鼓,往日里的闹腾最后都能用拨浪鼓哄好,除了闹得最凶的一次——“你杀了我家人。”长大了后的何从,从寨里得知多年前动乱的真相后,站在老寨主面前,沉沉地。
不同以往的哭闹,彼时的何从平静得不知道压抑了多少情绪。
这时的老寨主已经因为篡位事件,被夺了权,扔到了偏营自生自灭。
而他视为儿子,养了多年的人,也站在了他面前,说着最让人难受的话。
老寨主半垂着疲倦的眼皮,勉强遮掩住溢出的湿润,开口声音嘶哑:“对不起……”
但何从就没有回应了,在两个人的一阵沉默中,他想了很多很多……
他的思绪回到了最初的时候,在他被老寨主收养之前,历经山贼进城暴乱的城镇一片狼藉,而他与家人走散,藏在角落里出来时,极寒交迫几近要昏死在街头,幸好这时有人递给了他一串冰糖葫芦——他看见,那个人朝他笑得倒温和,他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人就是这场动乱的主谋……
可是随着日子的增长,老寨主对他的好一点一滴地积累下来,慢慢地,他发现他根本就无法判定自己到底是恨他还是依赖他了。可与此同时,他也深感愧对父母、愧对兄长,以致于在寨中偶然看到何归,也没有去相认的勇气。(当然,他不知道他的兄长被那些人怎样虐待)
但到了最后,他发现自己竟是舍不得离开老寨主的。
何从沉默了很久很久,看着眼前同样沉默的老寨主,经年的霜雪吹得他肩膀都瘦削了些,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偏营里,连鲍叔都只身站在门口,吹着冷冷清清的风,听闻着他俩的事,叹着气,插不上话,也不知何以慰藉。
最终,何从还是静静地抱了上去,拍了拍老寨主的肩膀。
两个人没有再多说什么,但鲍叔权当他们和解了——
因为何从为了保护老寨主,强撑出了偏营的风光,比如他经常招摇过市,以“老子”自称……
老寨主被人篡位夺权,调到偏营,不能参与寨中事物,寨中势力自然倾向于新寨主,这种情况下就危险了,新寨主想要暗中解决掉老寨主也根本不是问题。为了表明老寨主还是存在的,风光不减,何从在外就装出一副富家公子般的风光,只为了让想拿老寨主性命的人知道,老寨主的命不会那么好拿,而且也不会死了也无人知晓。
“哥,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爹娘。”何从总算敢直视何归的眼睛,“但是,你说我认贼作父什么的也好,他始终救过我,而且对我很好。”
何归总算冷静了下来:“你想说什么?”
“这许多年来的恩情,能不能抵过?”何从眼眶红红的,声音也带了几分嘶哑。
下一刻,我好像听到了疑似回声的东西:“是啊,能不能抵过呢?”
那声音很轻,但也很清晰。可我转念一想,是回声的话哪来的“是啊”呢?
那是大师兄说的。是我的错觉吗?我竟然感觉他是对我说的。
“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也没敢来找你?”何归似乎竭力忍住情绪,可眼里框不住的泪水已经一下子掉落出来,沾染到了地上的泥灰,“我怕让他们知道了我们是兄弟,一个,抓来的奴隶的弟弟,会来伤害你……”
“哥……”
“我好不容易等到这天,远道而来的侠客把山寨清理干净了,我们再也没有顾虑……好不容易等到你……但你却站在了这个混账的面前!”何归说这番话似乎都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般,一个重心不稳就往前栽去,何从马上去扶,可被何归轻轻推开了。
“你们都冷静点,好好聊聊吧。”这时,大师兄收剑入鞘,轻轻叹了口气,让我们离开这里,说是让何归何从他们兄弟俩好好静一静,谈一谈,“你们的家事,我们就不干预了。”
“保重。我只能再跟你说一件事,老人家已经没什么害人的心思了,且是迟暮之年,时日也无长。你……自己定夺吧。”大师兄走前拍了拍何归的肩膀。
随后,我们便走了。
何归何从到底怎么样了我也无法见证着了,可能是我的错觉吧,我觉得大师兄说话的声音里也带了几分沙哑,他看起来心情很不好,走在山路上时,他也没再吱过一声,头都微微垂着,要不是二师兄在他一头磕山里树干上前把他拉开,他可能脑壳上就要多个包了。
他在想什么事情吧?而且我有种感觉,好像他是不愿意去看这个故事的结局的。
后来,我从花花师姐口中得知何归最终并没有伤害老寨主,只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山寨,至于何从怎么样了,师姐说她也不知道,她也只是从别人嘴里知道的。
“为什么要告诉我?”大师兄苦笑道。
我说:“满足你的好奇心,快谢谢我!”
“那还真是感谢你啊,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师兄。”我忽然想到大师兄的迷之回音,还有他离开山寨时的出神状态,便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是啊!”即使大师兄反应得很快,但我还是捕捉到了他脸上转瞬即逝的僵硬。
他到底在想什么?
“青砚。”大师兄忽然无比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看他的神情,好像要说什么重要的大事情了!是要解释那个迷之回音吗!?
“嗯,师兄有什么事?”我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我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