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堂突如其来的魔文课其实并没有持续太久,在窗外鹅绒般厚重的夜色彻底笼罩天空时,羽毛笔的笔尖也在空气中划开了最后一点涟漪。魔文在失去支撑后飞快消散,这让原本还沉浸其中的安塔利亚有些意外地抬起头。
不久前,象征入夜的钟声刚刚过去。
“今天先到这里。”希尔将手里的羽毛笔别在了被冷落很久的手稿边缘,墨水早在更就以前就已经干透,干燥的纸张上没有留下新的折痕。她不知道从身上的哪个储物魔导器中拿出了一袋干面包,随手扔向了安塔利亚。
袋子上还带着商铺的标志,安塔利亚一只手慌忙地接住了它,她仔细看了看,认出了这袋面包出自德里欧的某家面包店。但是很可惜,它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冷掉了。
安塔利亚默默捏了捏袋子里干硬的长条形面包体,不可否认在她的印象里,路过这家店时嗅到的小麦粉经过烘焙后的香气非常迷人,但与之相对的,眼前这袋东西实在是……硬得有点过分。
她试图稍微用力敲了一下边缘,回应她的是咚咚的回声。
一起响起的还有木塞被打开时发出的沉闷的响声,希尔手里拿着的一瓶深蓝色的魔药,看她的眼神有点疑惑:“你不饿吗?”她这么问,又低头看了看魔药,“还是你想尝尝这个?”
安塔利亚鼻尖耸动了一下,敏锐地闻到了一些类似那瓶拉尔夫回复药剂的味道,她低头看看手里可以当做投掷武器的面包,又看看那瓶魔药,忍不住说:“那个,是什么东西?”
她突然想起来,自己作为学生出入白银法塔的这一个月里,好像从没有见过希尔吃过半片面包。
“充饥用的药剂。”希尔回答道。“奥利安小姐的魔药教材第三章有对应的配方,你可以在回校后找她借阅。”
克莉丝汀才不会做这种东西……安塔利亚默默腹诽,让她放弃美食可比体能训练还难。而且这种充饥的药剂或饼干,明明是为进入荒野进行探索的猎魔团准备的。就连奉行苦修的教会骑士都不会拿这种东西作为日常的食物。
不得不说,自己这位老师的特立独行还真是……又一次刷新了认知。
希尔还在等待她的回复,安塔利亚叹了口气,试图询问:“您为什么要喝这个?”
“方便。”希尔淡淡地回答,“我对食物没有特殊需求,它没有你想象的难以下咽。”
“但我想它的味道应该也称不上好?”安塔利亚有点无奈地撑住额头,大概过了半分钟,少女重新抬起头,“嗯……您介意,吃点别的东西吗?除了它们之外的。”
她指了指桌上硬邦邦的面包。
“我不会烹饪。”也许是终于看明白了对方的抗拒,希尔放下了药剂瓶,伸手去碰了碰那袋面包。明显感觉到硬度后,法师沉默了一会儿,说,“这里也没有食材。我……不知道它在冷掉后会变成这样。”
尾音里好像带了点微妙的尴尬,如果不是她的表情一如既往冷淡,恐怕安塔利亚会更确定一些。
“好吧,”安塔利亚站起来,披散的长发多少有些碍事,于是她解开了裙子的垂带,把它当做发绳将头发拢在了一起,“我能借用一下温室吗老师?虽然种植的都是药剂材料……但我想我应该能找到些足够充当食材的东西。”
“嗯……应该也不会耗费太长的时间。”
法师不动声色地又捏了捏自己随大流买回来的面包,默默给她让开了路。
墙壁的挂钟尽职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当第九颗流星划过夜空,法师膝头的手稿也翻到了最后一页。
脚步声伴随着餐盘与桌面轻叩的声响停在了面前,希尔抬起头,落入眼中的是被重新烤制过的面包与浆果沙拉。
“应该不会难吃。”安塔利亚端着属于自己的那份在她对面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弯起眼睛笑,“我的草药课学得还不错。”
尽管魔剑士无需学习魔药制作,但有关植物的辨别称得上是荒野中生存的必修课。
希尔对此没有追问的意图,她拿起刀叉,久违地尝了一口这些“正常”的食物,“草药课也会教你们处理食材么?”
“不是。”安塔利亚摇了摇头,睡了一天又被抓着上课,她是真的饿了,“是安道尔,他手艺出乎意料的很好,尤其是做甜食。很奇怪对吧?我有一次问过他原因,不过我记得当时他急着出门,没来得及回答。”
“说起来,”她想起因为突如其来的魔文课被自己遗忘的问题,“老师,你似乎没有解释关于魔力同源的问题?”
二次烘焙过的面包总算让希尔没觉得自己早晨被热情的店主欺骗,她整齐地切割下一角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后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猜测。”
“嗯?”少女诧异地从餐盘中抬起头,嘴角还沾着酢浆草的一点汁液。
希尔拿起手边的帕子帮她擦掉了,她并没有在意少女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如常地说:“占星师的血脉总有特殊性,只是恰好,我是现存最了解有关星辰魔法的人而已。”
她仍旧没有将自己与莉安娜的师生关系告知安塔利亚的打算,但很显然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并不能让这个聪明的孩子满意。
“如果按照您的理论,星辰魔法可以作为一切的起点,那么它应当囊括了所有属性的元素魔法。”安塔利亚抿着叉子的边缘,肯定地重复,“然而您是光元素的魔导师。”
“你同样执掌着属于恩德罗加的火焰。”希尔轻轻皱眉,指尖不自然地在刀叉上滑动,“但你的火焰……没有安道尔的炽热。”
安塔利亚被她的直白噎了一下,她气鼓鼓地戳弄着餐盘里剩下的沙拉,小声嘟囔说:“这也是占星师的影响嘛……但明明莉安娜的魔力能够镌刻上魔晶的,安道尔还说它是属于我们的另一种可能。”
“……你说什么?”希尔忽然停下了动作。魔法师的体质并不会跟随魔力的上升而改变,她敏锐的感知仅仅局限在魔力的波动上,这一点与安塔利亚几乎称得上迥异。
“啊……没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安塔利亚本能地回避了这个问题。她重新低下头,试图从这个角度思考,“您可以让我再看一遍魔源接触的场景吗?”
这个要求并不苛刻,因为驭法者的本源魔力会自发地记住自己每一次被使用与外放的过程,只不过对于魔剑士而言,那是他们凝聚魔晶后才能做到的事,所以现在安塔利亚只能请求希尔进行这次触碰的重现。
“可以。”希尔点了下头,她将盘子里拨到了一边,拿着刚才的手稿站了起来,“把这里收拾干净后,去露台找我。”
安塔利亚转头撑着椅背目送法师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没有了说话声,这座高塔又恢复了日常的寂静,就连钟摆指针的摆动都微弱到几不可闻。
但有什么似乎不一样了。
安塔利亚回头看了一眼沙发边的方桌。
那瓶被开封的魔药被放在那里,法师没有带走它,这种一次性用品的结局在被开启的那一刻已经注定。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剩余的浆果,将目光移向了对面的餐盘。
面包与浆果被吃得干干净净,但法师不动声色地挑出了所有的苦荞草,并把它们整齐地拨到了餐盘的一侧。
有些人嘴上说着并不在意食物的味道,实际上默不作声地将不合口味的东西全部挑了出去……可能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安塔利亚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没来由地觉得这种隐藏在冷淡外表下的习惯有点有趣。
桌柜上的野蔷薇被人重新浇灌过后恢复了原本的娇艳欲滴,如果法塔的主人愿意,它或许能存活到明年的春天。少女在端着餐盘下楼前在它面前停驻,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沾染着水汽的枝叶。
新生的软刺在她指腹留下了一点白色的划痕,她收回手,这一次没忍住笑出声。
“……是喜欢花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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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夜空并没有任何变化,露台的水镜依旧倒映着北方的情景,大概到了轮班的时候,战士们换掉了塔楼的旗帜,挂上了属于自己的新番号。
堡垒防御法阵的魔石并没有枯竭的迹象,这意味着希尔今晚可以减少一些工作量。她已经习惯了日复一日的枯燥工作,有时一成不变也意味着足够的安全感。
如果自己周围也没有变化,那就更好了。法师默默地想到。她并不擅长应对交际与谈话,尤其是这种为了达成目的而不得不做出隐瞒的行为。
她的确是光明魔导师,但是作为莉安娜的学生,希尔毫无意外继承了星辰魔法。只不过她将已有的咒文作为了根茎,在这个基础上延伸出了自己的元素表达。这是她敢于触碰恩德罗加施加的烙印的原因,在这一点上,或许给予安塔利亚的回答并不算欺骗。
但是安塔利亚不会知道,希尔有关本源的那句猜测同样是完全真实的回答,她的确无法确定自己与恩德罗加的火焰能够和谐共处。这个问题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正如法师所说,安塔利亚的火焰还太过微弱,烙入古魔文的印记在魔导师澎湃如海洋的魔力面前不堪一击。
希尔能够轻而易举地抹去它,在当下的场景,借用已有的魔文构造术式是最快捷的做法,她并不想再多看两眼艾登留下的肮脏的造物。尽管这种行为可能会对安塔利亚本人造成一定的损伤,但希尔确信自己能治愈它,所以这个计划实施起来不需要任何犹豫。
好在幸运的是,后者并没有发生,甚至在当下,在希尔重新召唤出自己的魔源时,仍旧能感觉到灵魂深处的共鸣。
纯白的花束随着裙摆的舞动占据了露台的全部空间,它让天空的流星也黯然失色。沿着回廊一路向上的少女脚步轻盈,她伸手推开紧闭的大门,于是酢浆草的叶瓣跟随着白蔷薇一起在夜色中回旋。
希尔回头,看见花束尽头的荆棘重新撞入自己的双眼。它的主人对此一无所知,淡金色的魔力自由生长在她们周围,像是晴朗的日子里,森林深处被太阳照亮的雾气。
“你看见了什么?”希尔问道。
“……花束尽头,荆棘丛生。”再一次窥见如此瑰丽的景象,安塔利亚仍旧难掩惊叹,金银两色的星光包裹左右,让这座高塔顶端瞬息里变得比传说中精灵的国度更加壮阔神秘。她下意识发问,“老师,你又看见了什么?”
【驭法者能从同源的魔力中窥见属于自己的真实。】
这句写入教材的话语浮现在希尔脑海中,她垂下了眼睛,耳边是与心跳同律的喜悦跳动的魔源。这让她心脏的位置莫名其妙多出了一种情绪……
想要上前去,将少女手心绽放的魔力如同早晨那样纳入自己掌中。
这个微妙的念头仅仅一闪而过,希尔知道它的起源,但祭司绝不会把这种想法宣之于口。她手掌收拢,自行断绝了魔力的具现。
“和你一样。”给出的回复模棱两可,但希尔从中找到了一些能勉强解释自己行为的理由,“在昨晚之前,我触碰过你的魔力。尽管没有十足的把握……”
“但我能确定自己不会被火焰吞噬,事实也的确如此。”她说,“如果你一定要在这个问题上追根溯源,恐怕没有人能回答你,恩……安妮娅。”
称呼的转折非常生硬。
但安塔利亚仍旧像是被取悦了一样笑起来,她背着手,轻快地迈着步子走到老师面前,“嗯……好吧,我接受这个解释。您叫我来这里,是要继续之前的魔文课吗?”
空旷的空地的确是绝佳的演示场地,在此之前,关于以魔文为核心的术式构建课题,希尔只讲到了一半。
“不。”希尔摇头,她向前走了两步,重新书写了一枚魔文放入安塔利亚的手心,“再试一次。”她说,“用你击退巨兽时使用的方法。”
安塔利亚微微一愣,她记得法师说过那种方法过于粗暴。但她思考了几秒,还是乖乖照做了。她的魔力并没有完全恢复,这无疑与昨夜的情形十分相似,然而这一次,当魔力被注入同样的古魔文,它却没有如预料中那样亮起。
魔石依旧黯淡无光。
“嗯?”安塔利亚疑惑地皱起眉,凑近仔细看了看手里的魔文,“我明明……”
希尔在一旁若有所思地注视了她一会儿,就在安塔利亚打算抬头询问她的那一秒,法师无声地念动了一串咒文,熟悉的光刃瞬间如雨点般无情地向着她的脸坠下。
轰隆!
金色的光芒转瞬即逝,少女踉跄着后退了几步,重重跌坐在了地面上。
镌刻着魔文的石块骨碌向前翻滚,停在了法师脚下。漆黑的表面上,火焰的跃动还若隐若现。
“……老师?”
希尔弯腰把它捡了起来,如同昨夜,她上前去拉起了满脸惊诧的学生。
“你无法在日常激活古魔文。”她做出了自己的判断,“那一晚真正帮助你逃脱死局的……是血脉的自我保护。”
安塔利亚拍掉了裙摆的尘土,“占星师的血脉?”
“不。”希尔果断地否认,“是恩德罗加。”
“你们是浸没在血与火中的灵魂。”所以在饱受威胁之时,火焰才会展露獠牙。
那为什么……安塔利亚困惑地皱眉:“但你看见了……和我一样的景象。”
白蔷薇与荆棘始终缠绕而生,它们因为彼此的颤动而共鸣,又在不断地相互倾吞噬咬。
“光明之下亦有阴影。”
这是白银祭司在今夜给予尚在庇护下的魔剑士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