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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霜蛟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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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桑桑睁眼,入目是溅满血迹的洞顶。

她猛然坐起,此时正值子夜,山洞中光线模糊晦暗,浓郁的血腥味充斥鼻尖。

放眼望去,黑鸦尸体堆成小山,渗出的暗红血迹如氍毹般铺开,一路蔓延至洞口,映着天上暝薄冷淡的一弯月。

四遭寂寥无声,祈桑桑警觉地打量周围,好一会儿才彻底放下心来。

这群扁毛畜牲终究还是败在了她手下,死得一只也不剩了。

桑桑望向洞外,月已至中天,她不能再在此处逗留,要想活着,须得找个地方将这一身的妖血魔气洗净。

祈桑桑转动手腕,挣扎着爬起,甫一起身,左腿却蓦地传来一阵锥心的痛。

裙摆撩开,少女本来笔直纤细的小腿此刻正以扭曲的姿态弯着,血肉模糊间杵出一点森森的白。

是骨头。

原来连腿也被打折了。

为了个男人,竟把自己折腾到这个地步。

蠢啊。

祈桑桑叹了口气,咬牙忍痛站起,一瘸一拐朝外走去。

夜色下,南穹山林涛如怒,风过有痕,门派各峰的灯成片亮着,本该在上空巡梭的仙傀早已不知所踪,灵气与魔气在空中缠绕扭打,乱成一团。

仙傀是她打下的,魔气是她放出的,此刻怕是整座山的人都在抓她。

祈桑桑望天,蹙眉思忖片刻,转身往洞穴走。

她不是要躲,只是忘了一样东西——黑鸦翎羽。

这群鸦鸟的羽毛漆黑坚硬,羽尖闪烁着暗红色的金属光泽,锋利无比,桑桑小心躲避着羽刺,用力薅下来十几扇羽毛。

正要起身,被她薅得半秃的死鸟忽然洞开一只眼,那眼珠子是血般浓郁的赤红色,瞳仁倒竖,怨毒地瞪着,很是骇人。

祈桑桑动作一滞,诡异地和它对视片刻,下一秒,抄起了石头。

这群黑鸦成了精,脑袋坚硬无比,石头根本无法砸碎,一撞上便发出“铮”的声响。但万幸它们早被吸干了灵力,祈桑桑两锤下去,便送它彻底归了西。

“晦气!”

桑桑撒了石头,想了想,又把剩下半边的鸟毛也全部薅光,一根不落地拢进袖子里。

鸦妖不是好东西,尤其爱啄人眼珠,每吞下一颗,自己的眼珠便会红上一分,像方才那般已经赤成血色的,不知是吞了多少人的眼珠,杀它不亏。

不过真若是算起来,南穹后山的怪物数不胜数,鸦妖这等小精小怪根本排不上号,但祈桑桑真正修道不过三月,灵力低微的紧,对上已是极限,也不知昏迷前是如何屠尽鸦群的。

约莫……爱疯了的时候当真潜力无限吧。

祈桑桑一想到此处便更觉得烦,敛着一眼眶不想流的泪埋头往前走,终在一处开阔地找到溪流,行进时一脚踩住裙摆,直接栽到了水边。

她疼得没法动弹了,撑着手喘气,在溪水倒影中看清了自己此刻的模样。

十四岁的女孩,本该天真烂漫,她却沉闷阴郁,这张脸瘦到两颊都有些凹下去,此刻因为失血过多而面如金纸,毫无人色,发丝混杂着汗与血黏腻地沾染在脸侧,愈发显得那双圆圆的杏子眼大得骇人。

桑桑皱起秀气的眉,可即便如此,水面上的人看上去也依旧青涩生怯,若是再丰腴一些,便能显得少女杏眼灵动,甜美可爱,倒是很符合世人对仙门小师妹的一贯印象。

可惜,祈桑桑纵使长着一张清纯甜美的脸,也和这四个字没多大关系。

她年岁不大,心思却不少,今日落得这个下场全是自作自受。

半月前,南穹派宣布将要举办试炼大会,夺魁者可与首座弟子虞北芷、开山大师兄柳南絮等一众精英弟子一同下山历练。

祈桑桑想去,不为历练,为柳南絮。

她是被二师兄慕殊捡回师门的,但慕殊是个刻薄的少爷脾性,最不喜她这般木讷笨拙模样,自入门便将她扔给柳南絮去带。

柳南絮少年清俊,对人对事皆是君子作风,温润如沐,对她更是极好。

她被允许修道是个意外,开窍晚,天资有限,但柳南絮从不嫌弃她,永远冲她温柔地笑,一丁点儿进步便能换来他亲昵摸头抑或是赞扬。

她一个寥落惯了的孤女陡然掉入这温柔乡,想也不想便一头栽进去。

师门历练少则三年五载,多则是凡人半生岁月,祈桑桑如何也不愿让柳南絮就这样离开自己。

况且她知道,一同前去的虞师姐,那个神女般貌美清冷的仙子,是柳南絮心中挚爱。

纵然她亦是明白,不说自己短短三月的修为夺得魁首是痴人说梦,便是真的去了也不能让柳南絮倾心于她。

但她爱了便是爱了,爱了就要义无反顾,不计后果。

如今的局面,就是她的后果。

今日一早,师父与门派一众长老出了远门,祈桑桑三言两语挑唆了小师弟在夜晚去冲撞后山禁制,只等封印薄弱一些她便能趁机猎杀鸦妖取妖丹,吞下妖丹就能短时间迅速提升修为,一举夺魁,追随情郎脚步。

可惜天道公正,急功近利总会遭报应,她一时冲动做下了决定,哪里想过会有失败的可能。

好巧不巧,真的失败了。

不知那平素连剑都拿不稳的混不吝小师弟究竟做了什么,竟将封印硬生生豁出了个口子,妖魔气息肆意,惊动了半个山头的人,自然也包括她的大师兄。

柳南絮最是憎恶邪祟。

而她此刻鸦血满身,妖气冲天,连躲都没法躲。

祈桑桑望着水中女孩的脸,心头更加烦躁,伸手碎了那点倒影,掬着水想要尽快洗刷这些污秽的证据。

柳南絮恰在此刻出现了。

“孽障!”

冰冷的话语砸下时,祈桑桑被吓得一抖,捧着的水全撒了回去,连带着手上艳污的血迹,一同悠悠袅袅散成淡粉的烟流。

她呆呆站起,溪面上倒影出少女惊惶的神色。

她原本整洁俏丽的缥青道袍碎成了破布绺,处处是斑驳的妖血痕迹,道童精心梳弄的蝴蝶双髻散乱得不成样子,连柳南絮给她买的琼花簪子也在仓惶中不翼而飞。

她局促、惊恐、狼狈,丑态百出,而对面站着的少年人一席白衣金冠,片尘不染,俊朗似天上谪仙。

仙道与邪祟,对比如此惨烈。

祈桑桑抬头,便无法控制地又是心脏一痛,大师兄的眼睛向来温柔多情,如今注视她时却只有一派冰冷,他修长如玉的手指按在剑上,指尖颤抖,是在极力按捺对她动手的冲动。

柳南絮早在赶来时便听门中弟子汇报,说是亲眼瞧见祈桑桑打下了护卫山门的仙傀,还推搡小师弟去了禁制之地,他本不信,如今见她这幅模样,却也不得不信了。

他怎么也未料到自己一手带大的乖巧小师妹竟会勾结邪魔,想不通、恨不得,气到深处竟一时无言,只静立在那儿冰冷瞧她。

而桑桑心中千回百转。

她知晓这人脾性,若是现在认罪被抓回去,那此生怕是再不能见天日。况且如今她身上还附着个无法见光的东西,真被抓去道堂审问,两记化妖鞭一落,现了原形,才是真的会被当作邪祟处理掉。

祈桑桑抹了把脸,掌中残留的水沁在面皮上带起一阵让人牙颤的凉,眸光也随这冰冷的水珠寒下去。

左右都已被逼至绝路,倒不如拼上一把。

祈桑桑猛然抬头,黑湛的眼珠一转,恶向胆边生,抓起袖中短剑觑然出招。

这柄短剑还是柳南絮送她的,只开了一边的刃,因着他希望她在拔剑之时也能有回旋之地,不仅是给他人留有余地,更是给自己留有余地。

于是此剑名为挽留。

可她到底挽留不住眼前人,此刻也没再想过挽留他。

少女眼眸沉沉,断腿又流血,却不管不顾,抓着那柄剑疯也似地扑向柳南絮,剑招杂乱毫无章法,没有半分平日他教导的风骨,简直如同菜市乱砍白菜的小儿撒泼。

柳南絮见她这般不无长进又走邪道,顿时更加气盛,雪亮的长剑出鞘,山间回荡一声尖啸的凤鸣。

此乃柳南絮命剑溯雪,大道溯情,如雪如冰。

“停手,与我回去,尚可留你一命。”

桑桑掌心一片滑腻冷汗,几乎要拿不住挽留,仍掀着墨玉般的眸子,执拗注视他。然后,重新举起挽留刀,做出进攻的姿势。

她竟是决意一条道走到黑……

柳南絮眸光暗下,手腕一翻,溯雪拔出,剑光揉着月霜一同凌厉劈下,祈桑桑浅薄的修为尚不能抵挡一刻,立即被无形剑气震得胸口一闷,虎口发麻,短剑脱手飞走,扑通砸进水里。

祈桑桑气力不支,稳不住身形,跪倒在地,哇地吐了一大口血,再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兄与溯雪的剑光一同逼过来。

那双修长的手扯住她领子,将她整个人拽起来,溯雪一横,剑刃便抵在了少女细弱的脖颈前。

却始终没能更前一步。

柳南絮清俊的面庞上闪过一丝不忍。这么多年朝夕相处,他早已将其视为亲妹妹一般疼爱,她怎么就走到了这步?!

祈桑桑痛上加痛,几欲麻木,却还清醒非常,她时刻观察着柳南絮的表情,他面上的恻隐被她一丝不落捕捉到。

她心下窃喜,这柳南絮到底还是心疼小师妹的。

既然如此——

祈桑桑缩在袖中的手猛然张开,一支漆黑鸦羽似利箭般飞出,柳南絮侧身一躲,黑羽却并未攻击他,而是折返回来,径直朝着祈桑桑飞去。

一瞬之间,黑羽尖端没入了少女胸膛。

“桑桑!”

柳南絮瞳孔骤然紧缩,原本抵在祈桑桑脖颈上的剑堪堪松懈。

她的嘴角溢出一丝血,直挺挺保持着被中伤的姿势,但那双原本黑湛湛的眼睛一眨,如晦暗大地被一瞬点亮,整个人竟奇异地散发出生机勃勃的色彩。

紧接着,眼眶中滚了一颗泪,然后愈发不可收拾,眼泪一连串簌簌落下。

祈桑桑瞧着柳南絮,鼻尖通红,眼眸通红,委屈又怯懦地喊了一声:“师兄。”

便是这一声,娇娇转转,喊得柳南絮心中顿生酸楚,怜爱万般,最后钳着她后颈的手也禁不住松下来。

祈桑桑从他的禁锢中滑落,眯着一只眼偷觑大师兄纠结踌躇的模样,心里没良心地在笑,面上却不显。

做戏得全套。

祈桑桑倏然后退,两袖一拂,便散落出漫天黑羽。柳南絮蹙眉凝视着,原先周遭冷寂的煞气与魔气随着这成片的鸦羽四散而去,一股浅淡的黑雾从小师妹身上飞走。

这股力量抽离之后,祈桑桑立刻失去支撑,滚到地上,捂住那根镶嵌在自己怀中红糖饼子上的黑羽,用力把脸皱成一团,好让自己看上去形容痛苦。

猝然的转变打得柳南絮措手不及,他惊疑不定,又心疼师妹,只能敛着杀意接近少女。

感受到大师兄靠近,祈桑桑绷紧身子,掩藏在散乱发丝下清明又透亮的杏子眼一睁,撑住手肘,借力退了一步远离,似是不敢接近,哭得肝肠寸断。

“师兄莫要过来!桑桑无能,未能护住师弟,还遭了那邪祟的道……如今已无颜面再做南穹弟子,师兄便押我去道堂受刑罢,无论是魂飞魄散,还是剔骨雷刑,桑桑都绝无怨言!”

柳南絮:“……”

这教他如何不心软。

但他亦还是防备半分,用剑意默不作声探了探她的后脑,只有小姑娘散乱的发丝在飘,确是一丝魔气也无了。

原来……师妹方才当真是被邪祟控制了。

好险,差点便要酿成大祸。

溯雪令人胆寒的剑气终于收回。

祈桑桑捂着胸口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抽搭搭地甩锅:“师兄,都是我自不量力,是我才疏学浅,若是我平日再努力些上进些,便不会被那邪祟上身,师弟便不会闯破禁制……”

果真是如此。

柳南絮松了一口气,心中石头落地,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瞧着那张惨白小脸,愧疚非常:“今日之事全赖师兄,我明明答应会护你,却还是让你遭了大罪,皆是师兄不好。”

漆黑的羽在女孩白皙的指间十分刺眼,柳南絮掌中温热灵力一凝,靠近桑桑,将她胸口的黑羽缓慢带出。

所幸小姑娘没气力,这羽箭扎得不深,他处理起来十分轻松。

“你今日被邪魔附身仍能保持清明,宁愿舍身也要守道,乃是大义。桑桑,你做的很好,无愧是南穹弟子。”

柳南絮将替她将散乱的发髻扶正,简单疗伤后好声好气与她说明如今情形。

“桑桑,掌门师父等人还在尽力赶回的路上,如今南穹派只能靠我们兄妹几个了。

阿衍被困禁地危在旦夕,后山封印也因此松动,缚诛塔中大魔虎视眈眈不知何时便会突破,你二师兄一人前去实在艰难,师兄知你受伤很痛,但为了南穹只能委屈你先忍着。”

祈桑桑乖乖点头。

柳南絮心软地摸摸小师妹发顶,转身蹲下去,示意她上来:“师兄背你去与小殊会合,待我们救出阿衍再一道回家,可好?”

“好。”

祈桑桑答应得十分爽快,揽住他的脖子乖顺趴上去。柳南絮常年修炼,身子健壮,这一路走得稳稳当当,温暖惬意,兄妹俩无言,也踏实安心。

柳南絮身上源源不断的纯正灵力,如温热泉水般浸着祈桑桑的五脏六腑,疼痛逐渐缓解,先前的疲惫与脱力感便后知后觉袭来,她把脑袋搁在少年暖烘烘的肩窝里,乏累得眼皮不住打架。

好累,好困,好想就这样睡一觉。

但拐过山路转角,脑子里“叮”炸开一道系统音——

“恭喜宿主完成鸦妖试炼!下一关,勇闯缚诛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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