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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世间覆水难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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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藏娇的故事,谁没听说过?建金屋的人是汉武帝,被珍藏的人是陈阿娇。

华瑶那一声“阿娇”余音犹在,谢云潇若无其事道:“你学汉武帝,只学他金屋藏娇?你贵为公主,不该戏弄别人。”

华瑶脚步轻快:“戏弄什么?我说真的,你不信吗?”

谢云潇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真真假假,空口无凭。”

华瑶扯住他的衣袖:“等等!”

她稍微松开手,他停在原地,她又问:“你,想坐船吗?”

河道上飘着几艘画舫,她随手指了指,又说:“走,我们去坐大船。”

说来惭愧,华瑶的父亲是九五至尊,谢云潇的父亲是镇国将军,他们二人的手头却没有多少现钱。等到他们走近码头,才发现画舫上的席位要价甚高,他们负担不起。

华瑶和谢云潇勉强凑出两贯铜钱,那码头的船工甚至没拿正眼瞧他们,只给他们牵来一艘老旧的乌篷船。

船上点着一盏孤灯,摆着一张案几、一副棋盘、一把茶壶,处处弥漫着一股穷酸气。

华瑶端起茶壶晃了晃:“这个茶壶,没装水吗?”

船工不耐烦道:“茶水钱,二十文。”

华瑶瞥了一眼茶水桶:“算了,你这里的茶叶,我喝不惯。”

谢云潇问她:“你喝得惯什么茶?”

华瑶扶着脸上的面具,认真道:“祖母赏的,西湖龙井,御前八棵,你呢?”

谢云潇撑起竹篙:“舅父寄的玉山雪蕊。”

“那是花茶吧,”华瑶附和道,“玉雪花的花香清幽淡雅,我也喜欢!早知道你爱喝玉山雪蕊,我一定多送你几盒,我家里还有好多没拆封的呢。”

那船工听闻此言,满腹牢骚,瞧这一对少男少女,穷就穷吧,还非得装阔!他忍不住酸了他们一句:“二位贵客,打哪儿来了一阵风,把您二位吹到咱们这小码头来了?御前八棵、玉山雪蕊,寻常的富贵人家都吃不起,敢问您二位是公主驸马,还是皇子皇妃啊?”

华瑶反问道:“我们痴人说梦,不行吗?”

船工哑口无言。

华瑶飞快地跑到岸上,买来两支竹筒糯米酒。片刻之后,她回到乌篷船上,把竹筒递给谢云潇。

谢云潇竟然说:“我从未喝过酒。”

华瑶有些惊讶:“为什么?”

谢云潇道:“父亲不许。”

华瑶拿掉自己脸上的面具,又挥出一巴掌,打掉了竹筒的塞子:“我姐姐说,只有乡巴佬才会喝米酒,可我太馋了,就想尝尝。”

她双手捧着竹筒,仰起头,小口小口地啜饮,呛了一下嗓子,才停下来。

她抱紧竹筒,欢欣雀跃:“好好喝,我果然是乡巴佬。”

谢云潇取下面具,拧开竹筒,饮下一口米酒,甘甜清冽,回味绵长。

乌篷船离开码头,驶入河道,水面上波纹荡漾,灯光消散在树影里,谢云潇站在船头撑篙。夜风吹过他的衣袍,今夜的风是暖的,夹杂着清冽的酒香,以及华瑶若有似无的轻笑。

夜色很浓,河道很长,成千上万的灯火倒映在水面上,亭台楼阁坐落于河道两侧,远处的灯市光明鼎盛,像是天上仙宫神殿,这条河也成了银河。

华瑶坐在谢云潇的身边,问他:“凉州每年有几次灯市?”

“两次,”谢云潇道,“上元节和七夕节。”

华瑶摘面具的时候,不小心扯松了自己的发带。她毫不在意,懒散地问:“凉州有什么好吃的吗?”

谢云潇随便报了几个菜名:“炖羊肉、笋鸡脯、梅花酿、鲜鱼羹……这些都是凉州有名的美食。”

谢云潇的衣带随风漂浮,华瑶抓住他的衣带,轻轻地绕在指间:“这几样菜,是不是你爱吃的?那我以后请你吃饭,就知道要怎么准备了。”

谢云潇看见她玩弄他的衣带,立刻提醒道:“殿下,你拽着我的衣带,难免和我牵扯不清。”

华瑶双手背后,又找了一个话题:“你回到凉州以后,也会和别人一起划船逛灯吗?”

谢云潇手里的竹篙向下坠了一截:“我会在凉州军营任职,率领骑兵四处巡逻,没时间也没闲心划船逛灯。近几年来,凉州各地都有盗匪出没。”

华瑶终于等来了“盗匪”二字。她脱口而出:“三虎寨?”

谢云潇收回竹篙:“你听说过三虎寨?那寨子在凉州与沧州的交界处,寨子里的强盗杀害了不少平民,凉州人说它是马蜂窝,除不尽,又经常蜇人。”

华瑶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张黄纸和一支炭笔,又在纸上画出凉州、沧州、岱州的地形。她画得很快,也很精准,就连一些罕见的地名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华瑶把炭笔递给谢云潇,谢云潇接过炭笔,在纸上圈出三虎寨的窝点,笔尖掉下几粒碎屑,华瑶抬手一挥,她的掌风吹开了碎屑。

华瑶的指尖轻轻一按,指向凉州北部的赤羯国领土:“凉州和沧州一直没有合作,那三虎寨和赤羯国会不会合力攻打凉州?”

谢云潇沉思片刻,答道:“沧州希望凉州出兵,凉州不敢从前线调兵。赤羯、羌如各有三十万精兵,其中三十万驻扎在凉州的雁台关、月门关附近,还有十万驻扎在觅河沿岸,剩余的二十万散落各地。”

华瑶叹了口气:“我听你说过,凉州的军粮需要水路运输,如果三虎寨、赤羯、羌如在这几个地方设下埋伏……”

她指着江河的航道岔口:“军粮一定会被劫走,凉州的处境更艰难了。”

谢云潇道:“若要剿灭三虎寨,朝廷至少应该支出……”

“多少银子?”华瑶问。

谢云潇隐晦又直接:“差不多一栋摘星楼。”

华瑶点燃那一张黄纸,灰烬落到了案几上,她轻声说:“我爹命令工部修建摘星楼,工匠才刚打了个地基,就有文官写了一篇《摘星楼赋》,文采斐然,字字珠玑,你看过吗?”

谢云潇评价道:“百无一用是书生。”

“哈哈哈哈,”华瑶嘲笑他,“你喜欢看书,讲话也文绉绉的,自己骂自己吗?凉州军营的士兵也和你一样吗?”

谢云潇推开案几上的烛台:“军营里的士兵大多不会读书认字。你毕竟是公主,不是士兵,我和你闲聊,应该有个分寸,总不能荤素不忌,满口粗话。”

“是吗?”华瑶一下来了兴致,“假如我不是公主,你会对我说什么粗话?”

华瑶在皇宫长大,从没听过粗话。她心里有些好奇,忍不住问出口了。

谢云潇和华瑶四目相对。幽幽闪烁的烛光中,他的双眼湛湛有神:“你真是……”

“怎么?”华瑶严阵以待,“粗话要来了吗?你快说呀。”

谢云潇把他的面具倒扣在桌上:“我早就想问你……”

华瑶正襟危坐:“你如此认真严肃,沉稳正经,可有大事相商?”

不知道为什么,谢云潇又记起她那句“我愿意为你建一座金屋,阿娇”。

谢云潇立刻侧过脸,不再看她:“公主殿下,您能否也认真严肃,沉稳正经一些?”

华瑶随口说:“那倒不难,只是少了许多乐趣。”

乌篷船停在宽阔的水面上,华瑶又喝了两口米酒,她诗兴大发:“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我给你写一首正经稳重的送别诗吧。”

谢云潇本来想说“倒也不必”,但他看见她神色怅然,而他也即将返回凉州,奔赴战场,或许,今夜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未来的事,谁能预料?生死存亡都是说不准的,他低声道:“洗耳恭听。”

华瑶拿出一块丝绢手帕:“你说过,等你回到凉州,你要率领一队骑兵,四处巡逻。可惜,我没见过你骑马的样子,不过我可以想象。”

她握紧炭笔,在手帕上写字:“画舫传灯暮色明,鸳鸯逐影水风清。潇潇洒洒真才俊,策马挥鞭岸上行。遥似云仙游碧海,皎如玉树落华庭。流光飒沓三千景,难解思量……寄此情。”

她抬头,看着他:“遥远的遥,和华瑶的瑶,音节相同。所以,这首诗里,既有你的名字云潇,又有我的名字华瑶,这首诗的诗题,就叫做《明月夜河上华瑶送别谢云潇》,怎么样?”

谢云潇淡然地问:“你经常写诗送给别人吗?”

“开玩笑,”华瑶道,“我堂堂一个公主,怎么可能天天写诗送人。”

谢云潇真没想到她运笔如此迅速,整首诗只花了她不到片刻的功夫。他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考量,对她这首诗挑三拣四:“既然是送别诗,为什么要用‘情’字收尾?”

华瑶振振有词:“我用‘情’字结尾,只是为了平仄押韵,我第一次写送别诗,不能写一首不成格律不押韵的,你说是不是?”

谢云潇附和道:“也是。”

华瑶头头是道:“更何况,情之一字,有千百种解。”

谢云潇向她请教:“愿闻其详。”

华瑶故作高深:“你太年轻了,我跟你说不清楚。”

谢云潇道:“我们同岁,我比你大四个月。”

华瑶直接把手帕塞进他的怀里:“李白写了‘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送给汪伦的送别诗,不也是‘情’字结尾?诗仙都这么写,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受教了,”谢云潇捡起手帕,“《明月夜河上华瑶送别谢云潇》看起来像情诗,实际上是送别诗,好在你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必顾忌,我决定收下了,承蒙……”

华瑶欣然点头,他接着说:“承蒙殿下关照,多谢殿下款待。”

华瑶豪爽地拍了拍桌面:“客气了,客气了。”

恰在此时,不远处驶来一艘五丈长的画舫。

画舫的甲板上站着八个剑客,其中三个剑客跳下甲板,踏水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跃而上,重重地踩住了乌篷船的船艄。他们来意不善,与华瑶的距离仅有三尺。

“请问……”华瑶还没说完,站在她对面的那个剑客发出一声浪笑。

那剑客放肆地打量华瑶和谢云潇:“小娘子与小郎君,都是新来的船妓吧?我家大人有请二位,断不会亏待你们。”

华瑶不以为然:“我和我朋友都是正正经经的良民,你找错人了。”

京城的河道纵横交错,华瑶和谢云潇都不知道他们无意中驶入了烟花道,此地暗娼聚集,鱼龙混杂,乃是好色之徒在水上寻花问柳的惯常去处。

华瑶和谢云潇年纪轻轻,相貌极美,身材极好,衣着朴素,又乘着一艘破船,船上摆着竹筒酒,怎能不引人遐思?虽然他们二人都佩了剑,但在京城,人人尚武,不通武艺的平民百姓也会捡些兵器挂在身上,当作装饰。

那剑客以为华瑶正在抬价,伸手来摸她的腰肢:“小娘们,骚个什么劲儿,破船停在烟花道上,偷过几十条汉子吧?你这张小嘴吃过多少男人的……”

华瑶正想拽着谢云潇溜走,谢云潇已经拔剑出鞘。

京城的武学招式以“雅致高妙”为上佳,而谢云潇在凉州长大,他所学的每一招都是为了杀人见血,速战速决。那三名剑客联手合作,连他一招都抵挡不了,转瞬之间,就被他砍得节节败退。

昏暗烛光之中,鲜血溅开,晕染一片血腥味,华瑶连忙大喊:“等等!剑下留人!京城禁止斗殴!岸上有拱卫司的高手巡逻,专门追捕违法者,你武功再厉害,一人难敌百人,还要顾忌我爹你爹他家主人的爹!”

谢云潇收剑回鞘,趁此机会,那个剑客挥动刀柄,刀尖直刺谢云潇。

华瑶怒骂道:“你没长脑子吗?!”

华瑶劈出剑鞘,震得剑客栽进了水里,当场淹死了,尸体浮到了水面上。

谢云潇提醒她:“你也冲动了。”

华瑶反驳道:“这不怪我,我根本没用劲,是他自己不会游泳,关我什么事?”

华瑶还想拽着谢云潇逃跑,然而,那一艘画舫越靠越近。

那画舫的船头站着一个趾高气昂的锦衣男子,年约二十岁左右,衣袍上绣着卫国公的家徽。他眼中怒火滔天,额间青筋隐现,华瑶已经推断出他的身份,他一定是卫国公的幼子,名叫卢彻。

卢彻经常对朋友说“闲来狎妓多意趣,赢得青楼薄幸名”,因此,他在京城的名声极为浪荡风流。他喜爱酒色,任性骄横,从来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他恶狠狠地瞪着华瑶,亲手点燃一支竹筒,火花“啪”地窜了出来,一飞冲天,炸开一片白色浓烟。

“糟了,”华瑶说,“我们跑不掉了。”

谢云潇疑惑道:“为什么?”

华瑶指了指天上:“那是召唤……拱卫司的信号。”

话音未落,岸上的哨兵敲响铜锣,挂起一面青色旗帜,拱卫司的人马一定会在一刻钟之内赶到此地。

华瑶捡起一张面具,又把面具盖到谢云潇的脸上,她语气严肃:“我会赶在今夜亥时之前,把你送回驿馆,绝不会耽误你明天的行程。”

谢云潇的右手沾了血,很不干净。他就用左手抓她的袖子:“你打算做什么?”

那画舫近在咫尺之间,卢彻一脚踹上乌篷船,华瑶立刻亮出令牌:“我是高阳华瑶!当朝四公主!”

卢彻见她年轻貌美,舔了舔嘴唇,看也不看令牌,骂道 :“你个破落户要是公主,我他爷爷的就是天皇老子!给你脸不要脸,敢打老子的手下,还诈我是吧?炸你爹的!浪蹄子样,爷们几个今晚干不死你!!”

谢云潇愤怒至极,手背上青筋毕露:“不讲人话的杂碎。”

他极快地转过剑柄,剑锋直劈卢彻:“你真该死。”

华瑶一把拦住谢云潇,厉声道:“卢彻!你父亲见了本宫都不敢如此放肆!你再敢胡言乱语,等到拱卫司的人马赶过来,本宫就以大不敬治你的罪!冒犯皇族是死罪!明知故犯,罪加一等!你这种脏东西,就应该被凌迟处死!!”

华瑶疾言厉色,气势汹汹。

卢彻眉头紧锁,又见自己的三个剑客已经死了一个、重伤两个,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只当华瑶是在说谎话骗他!不然她怎么知道他的名字?他在烟花道上颇有威名,向来是个大方的恩客,哪个娼妓不爱戴他?!

卢彻刚喝了一壶烈酒,酒气上头,怒火欲色交加,急需纾解。他指着华瑶,怒吼道:“把她拿下!”

船舱里走出一男一女两位高手,这二人面色乌青,头发灰白,练的是旁门左道的毒家功夫,绝非正统。他们得令之后,便与十几名剑客一同出招,乌篷船周围显出条条人影,杀气腾腾。

华瑶凌空一跃,使尽全身力气,甩出一道剑光,斩在水面上,凿开两丈宽的巨大波浪。

乌篷船上下颠簸,惊涛拍船,浪花如雷,卢彻摔进了河里,呛了一大口水。他咳得喉咙发痛,满口咸腥味,心头的怒火越发炽烈,抓着船舷怒骂道:“我杀了你个贱人!”

那一对练毒的男女直追华瑶,华瑶身影一闪,转弯退到了画舫之外,刚好与谢云潇交接。

她给谢云潇使了个眼色,谢云潇与那二人交手,在他们招招逼近之时,华瑶埋伏在暗处,洒出一把棋子,再拽着谢云潇跳回乌篷船上。

那一把棋子只是打痛了那对毒攻男女,并未伤害他们的性命,但他们自乱阵脚,收不回掌风,猛然劈死了自己人,越发地乱成一团。

鲜血染红河水,许多剑客的尸体漂在河面上,岸边的拱卫司骑兵也赶来了。

华瑶正要逃向河岸,她忽然看见,河上驶来一艘宏伟壮观的龙纹游船。

华瑶双眼一亮,大喊道:“皇姐!皇姐!”

那游船的行速极快,华瑶拉着谢云潇往船上跑,边跑边喊:“姐姐!姐姐!救我!姐姐!有人要杀我,姐姐救命!!”

在这世上,华瑶只有一个姐姐,那就是当朝三公主,高阳方谨。

游船的甲板上,晚风微凉,方谨手握一条长鞭,倚着栏杆。她头戴琉璃宝钗,身穿镂金红裙,周身一派傲然之气,很是英姿飒爽。

方谨比华瑶年长七岁,如今正当二十二岁妙龄。她的母亲是已故的孝仁皇后,她的外祖父是内阁首辅,她的姨母是国子监祭酒,而她本人不仅是皇帝的嫡长女,也是皇帝最器重的女儿。

华瑶上船之后,直接扑向方谨,泣不成声:“姐姐,姐姐……”

游船前侧的花厅里,碧纱宫灯照得满室通明,尽显珠光宝气。这间花厅以珍珠为窗帘,以珊瑚为屏风,以白玉为台阶,还有一群衣衫不整的美人跪在阶前。

那些美人有男有女,全是伺候方谨的奴仆,方谨淡声道:“你们都退下吧。”

美人们磕头谢恩,悄无声息地离去。

方谨牵住华瑶的手:“起来吧,瞧瞧你,像什么样子,哭成泪人了。”

华瑶缓缓起身,坐到了方谨的旁边。

方谨端起一杯龙井茶,吩咐道:“你先去内室,换一身衣裳,入秋了,天气冷,你别着凉了。”

华瑶只说:“我得罪了卫国公的幼子,卢彻。”

方谨头也没抬:“卢彻,算什么东西,也值得你落泪?”

华瑶抽泣一声:“卢彻的手下冤杀了自己人,可能会嫁祸给我,我怕卫国公夫人进宫,找皇后娘娘告状。”

方谨将自己的手帕递给华瑶:“死了几个奴才罢了,无关痛痒,我把案子审个清清楚楚,他们就没办法嫁祸你了。”

方谨与华瑶交谈时,卢彻及其手下,还有拱卫司的几个卫兵都被带进了花厅。

这几个卫兵之中,官职最大的是“百户”,官阶正六品,他见到方谨,也把腰杆弯得很低:“卑职拱卫司百户,参见二位殿下,恭请殿下圣安。”

“免礼,”方谨道,“今夜之事,因何而起?”

卢彻的酒意消散,整个人完全清醒了。他跪着爬向方谨,解释道:“三公主,三公主明鉴!是华瑶……华瑶!四公主她……”

方谨淡淡道:“华瑶这两个字,是你能喊的吗?谁给你的胆子?我还以为你的姓氏是高阳呢。”

众所周知,“高阳”乃是皇姓,方谨这句话,可谓诛心之言。

拱卫司的卫兵们心中也有了计较,这一边是卫国公的幼子,另一边是三公主和四公主,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卫兵便发话道:“四公主原本是在河上行船,经过一条河道,恰好遇见了卢公子,卢公子认不出四公主,情急之下,动起手来……”

“不是我!”卢彻喊道,“是他,他先动的手!!”

卢彻指向谢云潇,连声叫嚷:“京城严禁斗殴,违者收监三个月!你睁大眼,瞧瞧我是谁!我不比你更懂律法?!”

此时此刻,谢云潇仍然戴着面具,笔直地站在华瑶背后,像是华瑶的近身侍卫。

华瑶低声道:“今天京城有灯市,我带着侍卫,出来逛灯,在码头租了一艘乌篷船,我从来没有坐过小船,我心里有些好奇……”

“下次别坐小船了,”方谨打断她的话,“破破烂烂的,你也不嫌挤得慌。”

华瑶点头:“姐姐说的是,我记住了。”又说:“我在河上赏景,卢彻把我当成船妓,派出剑客来侮辱我,我没理他,他就要杀了我,如果不是我跑得快,我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卢彻骂道:“四公主!我敬你是公主,你颠倒黑白?!我的剑客死了好多个!全被你杀了!杀了!是你杀了人!!”

忽有“啪”的一声重响,官窑白瓷碎片洒了一地,滚烫的茶水泼开,溅在卢彻身上,卢彻感到一阵剧痛,吓得尖叫了一声。

方谨负手而立:“在本宫面前大呼小叫,你是一点规矩也不懂。”

拱卫司的卫兵们纷纷跪下,跪伏在地上,齐声道:“请殿下息怒。”

华瑶接着说:“我根本没有杀人,卢彻养了两个练过毒功的高手,他们功法不稳,自相残杀,尸体必定留有余毒,还有几个人水性不好,自己溺死了,关我什么事?姐姐让仵作检验一下,就能证明我说的都是实话。”

“那便是了,”方谨坐回原位,判定道,“今夜之事,全因卢彻一人而起,错已铸成,覆水难收。卢彻对皇族大不敬,本是死罪,念在他初犯,又害死了自家剑客,发送到拱卫司细审吧。”

卢彻此时才知大事不妙,他急中生智:“四公主呢?不能只审我一个,四公主要和我一块儿去拱卫司!还有她那个侍卫!”

华瑶怒声道:“你已经犯了大错,还要拉我下水,我问你一句话,你不能狡辩,只能点头和摇头!”

方谨的两名侍卫一左一右地架起卢彻,在他的惊慌吼叫之中,点了他的哑穴。

华瑶质问道:“今天晚上,我在水上划船,你把我当作船妓,派出剑客强掳我,我拿出公主令牌,你还是对我说了很多污言秽语。我的侍卫拔剑出鞘,只是为了保护我,而你恼羞成怒,差遣两名练了毒功的刺客杀我,你敢不敢承认?”

卢彻讲不出一个字,急得满头大汗。

方谨瞥了一眼拱卫司的卫兵:“你们几个,愣着做什么,还不记下供词?”

卫兵连忙站起身,从宫女的手中接过笔墨纸砚,将华瑶的一言一语记录下来。

方谨低声道:“有劳了。”

那卫兵恭敬道:“查明案情,原是卑职的本分,今天晚上,京城灯市人多热闹,出了这等差错,也是卑职伺候得不周到,卑职救驾来迟,请殿下降罪。”

他这般论调,是在替卢彻揽罪。

卢彻不敬皇族,少不了挨顿板子,要是真把他弄死了,卫国公那边也不好交待。

卫国公晚年得子,对卢彻一向纵容。

方谨侧目,看见卢彻昂头挺胸,没有丝毫悔改之意。

方谨打了一个手势,她的侍卫狠狠一脚踹到了卢彻的腰间,众人只听一阵重响,那卢彻摔倒在地,呕出一大口血,痛得蜷缩起来。

卢彻浑身抽搐,目光怨毒,凶恶地瞪着华瑶。

华瑶小声道:“姐姐,我害怕……”

方谨下令道:“把卢彻扶起来,掌嘴三十,教他学点规矩。”

方谨的侍卫拿出一块木板,在卢彻的脸上狂抽三十下,抽得他脸颊肿胀,鲜血染红了衣襟。他快要昏死过去了,再也不敢流露出一丝怨恨。

方谨一句一顿道:“你给本宫记住今日的教训,往后再犯,本宫就派人把你杖毙。”

拱卫司的卫兵们行了个礼,动作利落地把卢彻搀扶走了。方谨又派人传信给卫国公,安排好了一切事务,屏退众人,只留下华瑶和谢云潇。

花厅里人声寂静,方谨侧卧在一张软榻上,半支着头,命令道:“把你那个侍卫的面具摘了。”

华瑶坐在方谨的裙摆上,双手撑着软榻的边沿,轻声细语:“多亏姐姐今晚救了我……”

“我让你摘了他的面具,”方谨抬眸,淡淡地说,“什么东西,值得你护得这样紧,我瞧一眼也不行?”

华瑶笑道:“姐姐不要误会,我和姐姐如此亲近,有什么看不得的?他只是区区一个侍卫,跟了我许多年,姐姐原先也是见过的。姐姐要是觉得他还行,我就把他送给姐姐吧,左右不过一个侍卫,物件般的东西。”

方谨微微颔首,念出一个名字:“齐风?”

谢云潇并不知道齐风是谁。

华瑶走到谢云潇的面前,伸出双手,似乎是要摘他的面具。

她的手指挨近他的耳尖,他的思绪都停止了。她从未靠得这般近,香风扑面而来,肌肤珠光玉润,颈肩青丝缭乱,他应该看向哪里?抬头也不是,低头也不是,他猛然后退了一步,万幸自己没被她碰到。

方谨忽然开口:“你才十五岁,年纪小,见识少,今夜带着侍卫游河,可别是为了幽会。”

华瑶仿佛被她猜中心事,又走回她的身边,她耐心地教导妹妹:“记挂着儿女情长,最没出息了。”

“我只是有些好奇,”华瑶脸色微红,“那种事……”

方谨道:“再等两三年,等你年满十八岁,我送你几个身家清白的玩物。”又说:“你要懂分寸,知轻重,对待玩物,别太上心。今夜这事,卢彻有错,你也有错,你身为金枝玉叶,怎能不顾及皇家体面?”

华瑶连连点头:“姐姐所言极是,姐姐的话,我都记住了。”

方谨道:“你和你那侍卫先去换身衣裳,一会儿再随我回宫,放心,我不会要他。他忠心护主,进退有度,是个好奴才,可以留在你身边。”

华瑶行礼告退。

她和谢云潇去了一间内室,宫女为他们送来崭新的衣服。

等到宫女走后,华瑶拽过谢云潇的袖子,贴近他的左耳,悄悄说:“回宫的路上,我和你同坐一辆马车,经过武侯大街的时候,我会在茶馆停下来。你立刻下车,把姐姐给的外衣留在车上,会有人来替换你,他是我事先安排的人。”

“谁?”谢云潇问,“那个叫齐风的?”

华瑶坦然道:“是的,他是我的近身侍卫。”

谢云潇又问:“你待他如何?”

华瑶见他神色认真,她竟然笑了一声:“待人处事不用心,在宫里反倒是好事,你应该……”话中一顿,她轻声问:“你应该,也明白吧?”

谢云潇装出一副洒脱的风度:“我明天离开京城,走都走了,明不明白,也就那么回事。”

华瑶附和道:“确实。”

谢云潇沉默半晌,忍不住问:“你姐姐说的‘玩物’是什么意思?”

华瑶诚实地回答:“这个我也不太懂,我对那种事没兴趣。”

谢云潇道:“以后我们还有机会……”

华瑶道:“什么?”

谢云潇道:“再见吗?”

华瑶的笑声很轻:“再见。”

当夜,果然如同华瑶所言,她和谢云潇共乘一辆马车,转至武侯大街时,灯市未歇,歌舞未停,先前那些缤纷璀璨的街景,此刻看来,竟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谢云潇下了马车,走向茶馆门口,与一名戴着面具的侍卫擦肩而过。谢云潇停步,转身望去,那侍卫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

华瑶撩起马车帘子,朝着侍卫唤道:“齐风,快过来!”

名叫齐风的侍卫就上了车,这一辆马车离去了,归入公主仪仗的队伍,融入辉煌而盛大的夜景,渐行渐远,终究无影无踪。

谢云潇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诚如华瑶所言,情之一字,有千百种解。此时此刻,他那些莫名其妙的杂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离别之情在作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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