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席第一次站在白塔下的时候,他站在自己叔叔的背后,小心翼翼,毕恭毕敬。
他的父亲英年早逝,因此他作为这一代被送进白塔为家族掠夺权柄的人而被送到了这里。
十八岁的次席穿着白色的白塔普通学士制服,抬起头来望着白塔上方的光方块。
很高,很明亮,代表着充沛的力量和至高无上的权威,将这栋巍峨的白色的建筑烘托的高高在上,神圣不可侵犯。
那时,一个二十一岁的博士从上方的走廊窗子里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
“你看到他了么?”叔叔抬起手说,“他是梁麓。”
“是我打听下来你最大的竞争对手。”
“他很能打吗?”次席悄声问道。
“他掌握了预言术。”叔叔说,“那个一千年来无人掌握的神圣技能。”
次席的心脏瞬间瑟缩了一下。
这让我怎么比得过。
所谓的通用技能,就是人人都可以学习的东西,但是其中分成常规,困难和神迹。
一般人为了生活方便,都会掌握几个常规技能。
白塔的入门标准是拥有十个困难技能。
被称为神迹一样的技能一共只有十个。
他们这个世界的人,甚至连这十个技能的图鉴都没有集全。
次席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唾沫,他抬起眼睛看向那个作为自己最强劲的竞争对手的人,那双蓝银色的眼睛似乎也在看着他。
这是个貌不惊人的青年,眼睛微微外凸,显示出他可能已经告急的视力,蓝银色紧紧拱卫着黑色的瞳孔,冷漠而居高临下。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未来的年轻的首席。
说实话,印象不怎么样。
傲慢,干枯,冰冷。
和所有没有光方块惠泽勉强存活的植物一样。
听闻他出身平凡,也许是因为持有预言这个特殊的技能的缘故,所以不仅来到了这里,还成为了自己最有竞争力的对手。
怎么看都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家伙。
当然自己也不怎么样就是了。
这个世界哪有不冰冷的人呢。
在这样的运作机制下,在这样的豢养和培训之下,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是冰冷的,不愿意和人多说一句话,也不肯任何人占到自己一星半点的便宜,心中唯有一个念头,只要自己能活下去就好了,只要自己不要死就好了。
这是如他们所望的人群,一个个的孤岛,如果人们是这样的,那么就很容易分别控制和打败了。
“我叫钥。”次席说,“只有一个钥。”
梁麓伸出手和他短暂的握了一下,“我叫梁麓。”
对方一定可以感觉出自己的出身了,这是一条潜规则,因为只有住在那个罩子里的人,才会用一个字做名字。
盯着他,尾随他,超过他,这是叔叔给他的命令,他必须遵守的命令,从他出生开始,从他的父亲在他还不晓人事的时候意外死亡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注定背负这种命运了。
进入白塔,争夺那几个席位,为家族做事,为他们的胡作非为提供荫蔽。
当然了,能当上首席自然是最好的。
在过去的日子里,绝大多数的首席都是这些世家大族的子弟,因为他们生来就在罗马。
但是这一次,他的运气偏偏很差,他和一个天才出生在了同一个时代。
他要和梁麓这种掌握了这种级别技能的变态竞争席位。
光是想想就让人毛骨悚然。
梁麓是个无趣的人,很少说话,也没什么特别钟爱的东西,喜欢戴耳机,也不知道放着什么,说不定什么都没放。
但是他在白塔之中,拥有绝对的力量和权威,每个人都敬畏他入骨,他们对他五体投地的信任和臣服。
他不喜欢梁麓,梁麓也不喜欢他。
虽然他们朝夕相对,他们坐在相对的办公桌上,梁麓每天看着他制作调试各种方块,他看着梁麓摆弄着差分机检验着那个子虚乌有的预言。
“你测出了什么预言?”钥问道。
“总是这一句,”梁麓没有什么隐瞒的意思,“银之少年,黑之阳炎。”
“听上去不是什么好兆头。”钥说。
也许是被这份压力折磨太久了,梁麓出了口气,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铁罐,给了自己一颗咖啡糖,“不知道。”
“谁知道预言会以什么形式出现呢。”
“你很期待救世主么?”钥问道,他将一摞共感方块放在了一边,十指交叉看向了梁麓。
说实话,就算是罩子里的那些豪族的老人,也不确定这个预言到底是怎么来的,但是他们选择放出了这个消息,来让所有黑暗中的人,有一个浅淡的期待。
难道强大的像梁麓的这种人,也难以拒绝这个幻梦么?
“不期待。”梁麓薄薄的嘴唇吐出了这个单词,“但是我猜你也知道,这个世界上的确有神明存焉。”
这倒是没错,钥知道他们的一切都是一位神明恩赐,他们召唤了祂,取悦了祂,然后得到了一个不落花园。
“所以我们只能等着了。”钥淡漠地说,继续摆弄自己的方块了。
沉默似乎进行了一瞬,又似乎过了很久。
“我会杀掉神明的。”梁麓轻声说,“如果说谁夺走了我们的太阳,那我必然将它夺还。”
“说不定会死的,那可是神明大人。”钥漫不经心地说。
“大概会死的。”梁麓回答道。
钥猛的抬起了头。
“什么?”他惊诧地问。
死,对于这个世界强大到一定程度的人来说,是可以被避免的,是可以拖到遥遥无期的未来的,这是他们这个世界最大的优势,也是这些强者不愿意做出改变的最大理由。
“你真的问心无愧吗?”首席轻声说。
次席一直以来都会回答,与我何干,我也很可怜啊,我也从幼时被剥夺了一切啊,谁来怜悯我呢。
而且那个金发少年也不是什么楚楚可怜的美少女,偏偏还是个小麻烦鬼,所以次席经常会想,为什么他的死期还没来呢,我已经受够他了。
他不欠这个世界上任何人,为什么要求他付出什么呢?
然而那一天,他的手被那个金发少年拉住了。
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冷的,这是他的常识,但是在那一天被打破了,他能感到的是体温,温热的体温,光方块一样,不,日光一样的暖意。
那一天他在梦的中心邂逅了圆形的日轮。
他迫使自己忘记了这件无聊的小事。
直到他被再次质问。
你真的问心无愧吗?
而且这么多人的悲惨,真的让那么一小部分人幸福了么?
你敢去猜测你的父亲是怎么去世的么?
现在次席突然发现自己可以去想这个问题了,是某种勇气呢,还是某种绝望呢。
答案其实很简单,要么是叔叔,要么是爷爷,反正能杀死他的也就那么几个人,能在发现他陷入危险而不施救,看着他死去的,也就那么几个人。
次席突然间意识到,可能自己同时陷入了绝望和获得了勇气,这是生命赠予每个人最后的礼物,在无与伦比的绝望和无可逃避的宿命面前,所拥有的无比巨大的勇气。
他站在了白色的城墙上,外面的采生之兽因为诱饵离开了不少。
希望梁麓那个家伙不要跑到那边去了,次席想。
怎么才能分出他来呢,靠衣服吗,但是这些采生之兽一片苍白,根本看不清,把共感方块放下去,里面蕴含的能量会让它们抢食的。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不怕我去告密吗?”次席想起那时候的自己如此提问道。
“不管怎么说,你也是次席,”首席说,“如果说我死了。”
“我还能把计划交给谁呢。”他说道,怅惘地望向窗外,“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的身边应该都是你的同伴吧。”
他伸出了手,咖啡糖的罐子的盖子开着,邀请着他也为自己拿一块。
次席没有回答,只是在心底冷笑了一声,算你乖觉。
但他尖起了手指,拿了一块。
那样的对话只进行了一次。
那时候上一个日种还勉强中用,但是天空一直保持着黄昏的玫粉色,他后知后觉地想,那是老迈的太阳给世界的一点温柔的念想。
首席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他也没有。
他想,可能是测试自己的态度或者忠诚?
但是现在,次席从兜里摸出了一个绿色的方块,轻轻地放在了嘴唇前。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梁麓,”他喊道,“我是钥。”
“如果你听得到的话。”他大喊道,让自己的声音穿过因为没有太阳而寒凉的空气,穿过层层叠叠苍白的采生之兽关节活动的咔嚓声,“我在北边第一个塔楼左数第一块砖这里。”
“你有想和我说的事情是不是?”他喊道,然后他感到了自己的喉咙有点疼,并不是撕裂的疼痛,而是某种酸涩混合的疼痛。
这种感觉对他十分陌生。
令他恐惧而期待。
“我在这里等你!”
他放下了绿方块。
“我这回肯定好好听你说。”他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我这回肯定好好听你说,他在心里重复道,如果古老的传说存在,如果人死后不是彻底的虚无的话。
我们会一起下地狱的吧。
如果是一起的话,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抬起了眼睛,看到了一只灰白色的采生之兽,逆着兽潮,向着他所在的偏僻的角落走了过来。
“梁麓,”他喊道,没有用绿色方块,只是用力喊着,声音突破了寒凉的空气,他抬起了手,就像是故事里亘古时期的人类那样,他们对于想见的人,就会这样尽力伸展身体。
像是一颗不死的经霜的树木一样拔高。
“梁麓,这边!”
金发青年站在人群的中央,人群围绕着他虚虚环成了一个圈。
“抓住他。”他们喊道,“这家伙又要逃跑了。”
“估计外面的那些东西就是他弄出来的。”
“所以直接杀了他吧。”
“对,得杀了他。”
然而人群迟疑着不敢向前,他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脆弱的小孩子了,所有人都能感到他现在体内蕴含着的力量。
足以把他们瞬间撕碎的力量。
所以他们不敢像很多年前那么肆无忌惮地冲上来对他拳打脚踢了。
赶紧有个人把他打趴下啊,白塔的人去哪里了,这个时候首席和次席又去哪里了,这里才是需要这群家伙干活的地方啊。
他们唾骂着这个青年,却不敢上前。
金发青年微微地低下了头。
“如果你们想让我死的话,”他轻声说,“那就快点动手啊。”
“光在那里骂我也没用吧。”
“而且你们那么多人,”他说道,声音柔和,像个循循善诱的好老师,“加在一起,肯定够打死我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