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您没事吧?”陆拾吓得魂都飞了一半,见宣宸安然无恙,这才把另一半给扯回来归位。
他顾不得发麻的手掌,对着裴星悦怒喝:“来人,将他拿下!”
门口的龙煞军顿时涌了进来,不过才踏进门,便见宣宸抬起手,漫不经心地挥了挥,“下去。”
“王爷!”陆拾惊诧地回头,想不明白对方都大逆不道地要行刺了,宣宸为何还不当回事!
“你也下去。”宣宸淡淡道。
陆拾的眼睛都瞪大了,怀疑自己耳背。
“嗯?”直到宣宸阴恻恻的目光看过去,陆拾才终于意识到主子是认真的。
“可是王爷,他太危险了!”就方才那一掌,虽然是陆拾匆匆对上,而对方也只是声东击西冲着那半块玉佩去,但那股强悍到暴虐的内力依旧让他心惊,他的手此刻从麻木渐渐转为了刺痛,怕是已经有损伤了。
只是一掌而已……
放任这样的武林高手单独跟昭王在一起,陆拾怎么会放心?
而且,作为有品级的高手,他敏锐地感觉到周围有一股无形的压力,正压制着他的内力流转,以至于有些喘不过气。
难道是面前这小子放出来的?
“他不会对我如何,下去。”
宣宸的话向来说一不二,对陆拾还能解释两句已经是对贴身侍卫的优待了。
陆拾心里万分担忧,但无法违抗命令,勉强抬手,“是。”他缓步走向门口,直到经过裴星悦之时,不禁低声警告道:“不关你是谁,若王爷有个万一,天涯海角龙煞军必将你碎尸万段!”
裴星悦握紧手中的半块玉佩,眼神都没移一下,对这种朝廷走狗不予理睬。
就凭这些人,能奈他何?
陆拾带着龙煞军离开,在宣宸的目光下又忧心忡忡地关了门,甚至还能听到昭王吩咐了一句,“走远点。”
得,听都不让听。
当一室寂静之后,裴星悦才隐忍着暗怒,冰冷地问:“说,你把他怎么了!”
他?
宣宸笑了笑,阴鸷的眼睛难得露出一丝温柔,不过极淡,很不明显,反倒是目光贪婪而又放肆地落在面前的青年身上。
那双猫儿般瞪圆的眼睛,即使燃烧着怒火却依旧清澈得如同琉璃,高挺的鼻梁下是因为焦急和忍耐而死死抿住的唇,紧绷的下颚梗着修长的脖颈,弧度优美,银色的宽腰封勾勒出精瘦有力的腰……
他一寸一寸地从上往下打量,曾经只到他眉骨位置的少年,已经在这八年里如柳枝抽条,成长为一个挺拔的男人了。
宣宸看他一身红衣朝阳似火,全身散发勃勃生机,简直耀眼得令他无法移开眼睛。
真好啊,自在于野,拥有高强的武艺足以快意江湖,肆意洒脱。
可惜,这样的人就要被他拉到这污浊泥潭中了。
“你把他怎么了!”裴星悦见昭王只看着自己不说话,阴险地仿佛在琢磨着怎么使坏,心中愤怒越盛。
他握紧拳头,心说但凡昭王敢说出不利于小哥哥的一个字,他不介意让这暴君感受到什么叫濒死的绝望。
这种坏胚子,一味妥协是没用的,只有先行控制住他,才有可能争得一线生机。
宣宸见他眼睛都快冒出火花了,好笑之余,又有那么点感动,但接着难以遏制的怒火也烧了起来。
是谁口口声声说一定记得,即使化成灰都认得,然而他近在咫尺,却有眼无珠,真是一个大大的瞎子和骗子!
这愤怒的情绪如潮水般涌来,很快又被窒息的悲凉所淹没,试想如今的自己,又怎么能期待别人认出来?
他将这份酸涩挥去,扬眉露出锐利的眼睛,反问:“本王的东西,你抢去作甚?”
什么?
裴星悦一怔,难以置信道:“你的?”
宣宸但笑不语。
裴星悦便从脖子里抽出自己的半块玉佩,两个一合,虽棱角因为多年的把玩已经包浆圆润得无法拼合,但依旧能看出原本是同一块的。
他抬起来展示给宣宸看,“这分明是我的!”
宣宸没反驳,“的确是你的,可你送我八年了。”说这话的时候那笑意根本不达眼底,甚至充满了无尽的恶意,唤道,“小、星、悦。”
这三个字磨着宣宸的牙齿吐出来,却将裴星悦的全身点了穴,僵硬得无法动弹,连同脖子,都好似灌入了铁水泥浆,扭一下就得咔咔作响。
小星悦……这是小哥哥取笑他的时候才会这么叫他。
可他温文尔雅的小哥哥呢?难道变成了面前这个满身忧郁,充满戾气的昭王了?
怎么可能!这明明就是两个人!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昭王的脸,一寸一寸地看,似乎不敢相信,而后者则微微抬起下巴,任由他以下犯上地打量,甚至戏谑道:“你可以凑近一点看看。”
裴星悦没动,八年的时光,足以物是人非,但轮廓和五官却依稀好似从前……
莲蓬倏然掉落在地,裴星悦迫不及待地掏出怀里的信,口涩艰难道:“这是你写给我的?”
宣宸看他几乎崩溃的模样,心下竟没有一丝快意,便点了点头,“不错。”
“可是你说你被接回家中,日子过得并不好,父母兄弟也对你不好……”面前的昭王哪儿像一个受尽欺凌却只能忍耐的人?
宣宸撩了一下袖子,淡淡一笑,“先帝和太后视本王为工具,先帝一死,众皇子为争皇位斗得你死我活,这难道不算吗?”
只不过斗争的结果是宣宸杀了除新帝以外所有的皇子,连同公主都没放过,他是胜利者罢了。
“但你说你被赶出家门了!”皇帝就是个傀儡,怕他犹如猫见鼠,这天下就是昭王说了算,这一条怎么都对不上!
宣宸继续解释道:“我至今未上玉牒,的确不算皇子,先帝至死不愿认回我,这不是赶出家门是什么?”
还能这么算?
裴星悦被他的厚颜无耻给惊呆了,然而张了张嘴竟无从反驳。
“那不良于行呢!”说是身有残疾,但这里可是三楼!
亏他还在为今后替小哥哥求医问药的花销发愁,这人的腿脚根本就好好的!
这时,裴星悦忽然听到几声机扩吱嘎的声音,他顺着看过去,却见昭王从桌子后出来了,宽大的衣袍下赫然坐着一把轮椅!
裴星悦:“……”那一双猫儿眼瞪得更圆了。
接着一只手伸到了他的面前,只见宣宸抬了抬下巴,勾着唇角说:“若是不信,大可把脉一试。”
这几乎是将命门送到了眼前,裴星悦看着眼前骨节分明的手,跟印象中一样修长,但是没了八年前的温润如玉,反而消瘦到青筋毕露。
至此,再多的难以置信也无法自欺欺人。
绣着金丝华纹的长袖遮盖了皓白的手腕,看不见下面的光景,裴星悦缓缓地抬起手将宣宸的袖子往上拉了拉,三根手指轻轻按下。
他虽并非医者,断不出疑难杂症,但多年习武,内力深厚,对脉象自有常人难及的把握。
可是指尖的触感却让他疑惑——虚浮、轻微、混乱、驳杂……简直是病入膏肓的不治之症。
他怔了怔,不禁抬头看向宣宸,后者垂着眼睛,但表情却极为冷漠,仿佛这脉象跟他毫无关系。
裴星悦觉得自己的判断过于荒谬,正打算把宣宸的袖子再往上拉一点,重新仔细感受,然而后者却直接将手收回了,把袖子往下一放,坐得四平八稳,“星悦,我没骗你,虽然能走几步,但出行还是得靠这个。”
他轻轻拍了拍掌下的轮椅,神色平静,仿佛早已稀松如常。
裴星悦见此,心窝处不知为何仿佛被刺了一下,生疼。
他喉结动了动,明知道面前的是无恶不作,杀人如麻的昭王,却还是难以抑制地关切一句:“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宣宸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反问:“你说呢?”
自古夺嫡素来残酷,宣宸从一个被养在宫外的孩子,一步步走到权倾朝野的摄政之位,必然经过了一阵阵的腥风血雨,一茬茬的明剑暗枪,哪怕作为最终胜利者,也难免落下这等病根,不足为奇。
裴星悦面上似有不自在,“能治好吗?”
宣宸垂下眼皮,淡声道:“死不了。”
此言落下,厢房内顿时安静下来,相顾无话。
裴星悦明明有满肚子的话,却对着昭王,怎么也说不出来。
幸好此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王爷。”陆拾小心翼翼地唤道。
宣宸掀起眼皮,“何事?”
“席面备好了,是不是现在端上来?”
陆拾站在门口,也不敢偷听里面的谈话,心里一边担心裴星悦会不会对自家王爷有所不利,又一边抓耳挠腮地好奇,这位究竟是什么人,让宣宸宁愿逼着自己喝下宣渺炮制的血补,也要赴今日之约。
但他实在不敢打搅,好在如轩楼大厨动作快,菜一一都做好了,就等着上桌。
里头宣宸应允了,“送进来。”
“好嘞!”陆拾打开门,示意掌柜的赶紧送进去,顺便往里头快速张望了一下。
那桀骜不驯的江湖侠客似乎正在愣神,萦绕在屋子里的摄人压迫也消失了,表情复杂得陆拾竟分辨不出什么情绪,但双肩塌下,失魂落魄,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而宣宸的脸上却有着一抹笑容,只是笑得人毛骨悚然。
陆拾见此,头皮都麻了,一个屁都不敢放。
在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下,掌柜带着小二麻溜地将如轩楼里的招牌一一摆上,每一道不管是食材还是造型,亦或者色泽,以及掀盖之后飘散的香味,都在诉说它的价值不菲。
掌柜的擦了擦额头的汗,见昭王没有不满意的神色,立刻乖觉带着人离开,还体贴地关上了门。
裴星悦自从收到了来信,一路上就设想着重逢之后该如何对心上人表达喜悦和相思,如何安慰他被迫离家的窘迫和腿脚不便,又如何共同畅享未来……但这一切都随着小哥哥的身份转变全成了无用功。
一身金玉华服,手握修罗龙煞之军,朝野内外无人不从的昭王,哪儿还需要他一个区区江湖草莽来关心,来安顿将来?
他望着这满当的一桌子,下意识地摸了摸钱袋,心说即使全倒出来怕也付不起其中任何一道菜资吧。
一厢情愿得令人可笑。
原来宋成书骗他,小哥哥也骗他,都在骗他!
他突然难过得待不下去了。
而宣宸仿佛看出了他的想法,幽幽道:“你要走了。”
裴星悦心下空荡,反问:“我不走还能做什么,难道昭王殿下愿意抛弃荣华富贵跟我走吗?”
他将那份信放在桌上,信得末尾写着——与君无别离,天涯共此生。
他为了这句话,千里赴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