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星悦心中的宸哥哥,一直停留在八年前的善良宽容之时,可将一切美好的词藻堆砌在他身上。
但这样的宣宸五年前就已经死了。
现在却要恶贯满盈的昭王还回来?
宣宸觉得真可笑,他也的确笑出了声,而且笑声越来越大,竟一时半会儿难以制止。
裴星悦看着他耸动肩膀,听着这笑声不禁恼怒道:“你笑什么?”
宣宸的身体太差,稍微笑几声就岔了气,接着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裴星悦听着脚步不由地往前挪了一下,然而却又被宣宸死盯着自己的眼神给钉在原地。
那眼神带着浓浓的讥讽,似乎在嘲笑他的天真和荒谬。
已死之人怎么还,拿什么还?
一直过了许久,宣宸的咳嗽声渐渐平息,苍白的脸色因此短暂地染上潮红,只见他嘴角噙上了微笑,温柔哄道:“星悦,换一个要求吧。”
他抬起桌上瓷□□致的细口长颈酒壶,撩起长袖斟了一杯,轻轻地放在裴星悦的面前,“除了这件事,我都能答应你。”
高官厚禄,杀人放火都可以,但别让他做办不到的事情。
如轩楼招牌的美酒,一杯千金,清澈甘冽,回味无穷,裴星悦光闻着香味,就口中生津。
再看满桌子的佳肴,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然而裴星悦却忽然想到了文杰兄妹,他们酷暑、饥饿、疲惫、病痛……遥遥千里倒在襄州的城墙前,他们遇到自己有幸活了下来,但又有多少陕州的百姓死在了家乡,死在了路上?还有多少百姓因为天灾人祸流离失所,卖儿卖女为了一口果腹?
朝廷赈灾毫无踪迹,而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却在歌舞升平,灯红酒绿。
满桌珍馐,只供他们两个人,即使敞开了肚子也根本吃不完,裴星悦不由地问:“这一桌席面得多少银子?”
宣宸道:“有市无价。”
想在如轩楼吃上这一品席,看得是身份,能订上一席,那就是面子,千金不换。
裴星悦明白了,他平静道:“昭王殿下,我吃不起。”
“无妨,我请你。”
亏他还想着拿五两银子付饭资,昭王一个袖子都不止这个数了,裴星悦摇头,“我不吃,我想拿它换别的。”
宣宸眉峰一扬,来了兴致,“换什么?”
裴星悦看着宣宸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道:“陕州大旱,请昭王赈灾。”
闻言,宣宸的目光微微一怔,似有暗芒而过,接着他又哑然失笑,凭他对裴星悦的了解,的确是这位拥有侠义心肠的人会提出的要求。
他端起裴星悦未动的酒杯,轻轻抿了一口,没有犹豫,答应了,“好。”
裴星悦没想到那么容易,神情些许惊讶,接着忙问:“什么时候?”
他想到了宋成书的推诿,自不希望再等个一年半载,否则百姓哪儿还有活路,必须得快!
宣宸沉吟片刻,“今日如何?”
裴星悦仿佛幻听了,满脸错愕,“今日?”
“嗯,就今日。”
“你不会又骗我吧?”都说昭王阴险狡诈,翻脸无情,裴星悦觉得这人更会哄骗。
闻言,宣宸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受伤,讥嘲道:“你若不信,也可以是明日,后日,十日,一月,半年……”
裴星悦连忙打断他,“我信,你别再加了!此事关乎民生,非同小可,你莫要开玩笑。”
宣宸勾了勾唇,果真不加了。
裴星悦等了片刻,见宣宸光喝酒,什么动静都没有,又疑惑道:“那今日什么时候?”都过了中午,是不是该下个令,让官员即刻准备起来?
宣宸端起酒壶,又斟了一杯,递给他,“不急,先用完这顿饭再说,酒已开封,不喝就可惜了。”
裴星悦此刻没心情喝酒,但见悬在面前的酒杯纹丝不动,宣宸目光虽温和却不容置疑地看着他,最终他还是抬手接过,干脆利落地仰头闷下,接着赞了一句,“好酒。”
的确如想象中一般润泽甘甜,又后劲十足。
好酒要细品,可经不起这牛饮,一壶千金,只供一品席,多少人有这机会都是咪着小口仔细回味,更有文人墨客为这美酒一步一句诗,十六成行,方见杯底。
若此刻叫人瞧见,那些追崇之人怕是要捶胸顿挫,痛心疾首,骂上一句牛嚼牡丹。
但说到底也不过是酒而已,宣宸低笑了一声,重新给他斟上,并劝道:“菜要凉了,既然已经上桌,不吃更浪费。”
这话裴星悦无从反驳,朱门酒肉臭,这些即使吃不下也只会沦为桶中的泔水,他不觉得自己斥责一句就能改变什么,于是没有扭捏拿起了筷子。
这是他从未吃过的食物,也不知道多复杂的烹饪手法,然而光看那细腻如丝,栩栩如生的造型便知道这需要花费大量的功夫准备。
滋味更是难以描述,这辈子若是吃到过一次,大概也值了。
宣宸坐在一旁,见他吃得认真,不由地支着胳膊托腮,满脸的温柔和笑意,问:“怎样,可还入得了口?”
“皇宫中的御厨大概也就水准了吧?”他想象不出比这更好吃的味道。
宣宸说:“这里的主厨就是御厨出身,你要是喜欢,可以天天吃宫宴,这酒,你想喝多少,就有多少。”
只要裴星悦能够留下来,他可以拿一切去宠,去网住他。
裴星悦放下的筷子,不为所动,“可再好吃的东西吃多了都会腻,我更适合坐在酒肆里,喝着烧喉咙的烈酒,点上一两个小菜,听着邻桌闲谈江湖事,而这里富丽堂皇,与我格格不入,我不自在。”
宣宸感同身受地点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裴家的那趟镖,你可有进展?”
裴星悦想到宋成书给的消息,眉头不由地深深皱起来,此事太过匪夷所思,他估摸不准真假,内心深处其实并不相信,但万一呢?
想到天上宫中的那口鼎,如果通过宣宸,应该是能轻易见到的。
但他又犹豫起来,一旦向这人要的东西多了,他就还不清断不了,这样一想反而难以开口了。
宣宸见他犹豫,倒也不急,循循劝道:“有消息不妨告诉我,我帮你一起查,总比你一个人快吧。”
过去的五年,上头有先帝压着,周围又遍布敌人,都在虎视眈眈等着他露出马脚,宣宸根本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让人知道裴星悦的存在。
但现在,无需再有这些顾虑。
裴星悦摇头,“我自己的事,不劳昭王费心。”
闻言,宣宸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隐隐浮现戾气,但未免将人吓跑,他还是克制着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淡然模样,但握着酒杯的手,青筋毕露。
八年后的重逢形同陌路,一顿上好席面吃得消化不良,宣宸气血亏损,毫无胃口,只是就着裴星悦喝了两口酒。
而裴星悦秉持着不能浪费的原则,倒是敞开了肚子吃,只是今日胃口欠佳,还余下大半,他就再也吃不下了。
他放下筷子,看向宣宸,“我吃饱了,那……”赈灾之事?
不等他说完,宣宸便兴致缺缺道:“人也该带来了。”
人?
话落,便响起了敲门声,“王爷。”
这不是陆拾的声音,有些低沉和冷漠。
“进来。”宣宸道。
吱呀一声,厢房门被推开,只见另一名带刀侍卫走进来,抬手冲着宣宸行了一礼后,目光瞥了一眼红衣青年,然后回头抬了抬下巴,两名黑衣龙煞士兵便拖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那人应该是昏迷的,如同死狗一般被重重丢在了地上,一路跌撞,已经磕得鼻青脸肿,额头渗着血迹,而最后这一下,力道之大让他发出痛苦的呻.吟,然后活生生地被痛醒了。
裴星悦蓦地站起来,惊诧地看着这一幕,接着回头转向宣宸。
宣宸神色极淡,手里把玩着精致的酒杯,嘴角缓缓露出残忍的笑,不过感受到裴星悦的目光,他又收敛了几分,安抚道:“星悦别着急,国库空虚,是发不出赈银,也买不了粮的,总得容许哥哥先筹集一二。”
什么?裴星悦怔了怔,他看向地上的人,衣着虽然已经脏污不堪,但能发现用料讲究,是上好的绸缎。
手上扳指,身上玉器,缠着金腰带,身份不是富商就是官。
听见说话声,那人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四周,然后视线落在轮椅上的宣宸,瞳孔骤然缩紧,露出无边的恐惧,接着他不顾伤痛,匍匐着爬向宣宸,哭喊道:“昭王殿下,昭王殿下,饶命啊!下官不知道所犯何事,劳您大动干戈,下官愚钝,还请明示……”
这一抬起头来,额头血迹蜿蜒在褶皱里,看起来老态龙钟,令人不由心生恻隐。
而且被这么不明不白地拖过来,竟也不敢质问一声,显得更加卑微可怜。
裴星悦不由地露出不忍,但雅间里的其他人都无动于衷。
昭王瞧着脸上带笑,实则心情无比恶劣,语气不由地更加森冷,“本王听说陕州大旱,流民众多,急需赈灾,唐大人,可知此事?”
唐大人闻言愣住了,他一路上想了各种缘由,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昭王才被如此对待,没想到竟是为了赈灾!
可是赈灾跟他工部侍郎有什么关系?
但是这话他实在不敢问,便只能迂回着说:“天灾之下,苦的是百姓,下官也有所耳闻,只是身在工部,不便插手……”他小心抬起头,见宣宸的目光转为阴冷,顿时浑身一哆嗦,连忙磕头道,“王爷若有吩咐,下官肝脑涂地,定全力以赴!”
这话似乎中听了一点,宣宸神色微缓,接着说:“准备一百万两银子,唐大人可愿为本王分担?”
一百万两!
别说唐大人傻眼了,就是裴星悦都瞪圆了眼睛,悄悄地掰了掰手指数了数,被这数字着实震惊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宣宸,心说筹集灾银的办法难道是这样来的?
国库没钱,剥削下属?
宣宸见他怔愣,又笑吟吟地问了一句,“星悦,可够?”
拿这种事情问他?裴星悦用看疯子的眼神望着宣宸,难道他说不够,还能再逼着人给吗?亦或者再找个倒霉鬼?
“看来不够,那就再加一百万两。”
“昭王殿下!”唐大人的头隐隐作痛,似要晕厥不过,他凄惨地说,“您就是杀了我,下官也给不出那么多啊!”
宣宸似乎觉得惊讶,“没有?”
“求王爷开恩,下官愿变卖所有家资,为陕州百姓出一份力,为王爷分忧!”都到这份上,他哪里敢拒绝,只希望倾家荡产换上一条命罢了。
只是这满京城的富商豪绅,各个王府家底都比他雄厚,他至今还是懵的,不明白昭王要钱怎么要到他的头上。
他只是个工部侍郎,这把年纪也已经到头了。
唐大人满脸诚恳,带着无尽的苦楚,瘦弱带伤的身体伛偻起来,面对强权无力反抗的模样,看得裴星悦手掌发痒。
若非宣宸是他曾经的小哥哥,他实在不愿动手相向,否则这会儿一掌就该拍过去了!
宣宸见裴星悦握紧了拳头,一副很想扭断自己脖子的模样,心下一哂,阴冷的视线落在这故作可怜的老头身上,森然道:“再废话,本王现在就抄你满门。”
唐大人心下一慌,不住地磕头求饶,“王爷饶命!下官句句肺腑,不敢戏弄王爷!”
这死鸭子嘴硬的模样,宣宸最为痛恨,若在平时,陆拾早就手起刀落砍掉他的脑袋。
但这会儿旁边杵着一个准备“替天行道”的裴少侠,倒是不好这么干脆利落了。
一旁的非伍冷然道:“先帝掏空国库,建道观无数,唐大人,这账目可对得上?”
此言一出,那哭喊的话仿佛被掐住了喉咙,戛然而止,竟再也发不出一个声音。
身后传来刀剑出鞘的声音,好似锋芒寒刃划过他的脖颈,唐大人内心惶恐至极,全身颤抖了起来,他看到昭王逐渐失去笑容,目光死寂,便知道自己被掐住了命脉,稍有不慎,必将人头落地。
心思急转直下,他立刻匍匐下来,“下官有罪,王爷,请再给下官一次机会,下官知错了,王爷!”
“两百万两……”
“有有有!”唐大人抖着声音快速地说,这转变的速度快得裴星悦回不过神。
宣宸身上的杀意这才消融了一些,“多久能凑齐?”
“三,三个月……”然而唐大人还未说完,非伍的刀就落在了他的脖子上,往里割开了皮肉。
“一个月!不,十天!”刺痛传来,唐大人吓得大声改口,眼泪鼻涕齐流,“王爷,这是最快的了……”
宣宸笑了笑,身体微微向前倾,低声而温柔道:“本王只给你三个时辰,三个时辰之后见不到银子,你唐家所有人都下去团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