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院之内寂静,偶有鸟雀在枝头耐不住炎热叫唤几声,在树影之间来回穿梭,惹得枝桠轻颤,更显得这禅院寂寥。
正是讲经的时候,禅院内没什么人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她不死心地扫了一圈角角落落,确定没有什么人出没,这才有些气馁地轻叹了口气。
看来今日确实没有遇见这竹林的缘分了。
顾云篱抬首看了眼日头,约莫快到未时了,干坐着等住持讲经结束也好,也省着上下劳动林慕禾这一副软身子骨了。
她正欲转身,鼻尖却传来一股混杂着檀香的奇异香味,瞬息间便侵占了整个鼻腔。身形一滞,顾云篱蹙起眉,离开的步伐一顿,又折返了回去。
禅房有秩序地排列,除却正中处已经焚尽的香炉,再没有别的什么燃烧的东西了。这寂静的禅房居然有人?那也正好不枉她来一趟了。
循着香味和细微的一点声音,她一间一间地略过,最终在一处停下。
与其他禅房无异,这间禅房也供奉着一处佛龛,三炷香插在香炉之中,隐隐飘出青烟,正是那股檀香所来的味道。
顾云篱心下疑怪,还是整理了衣衫,轻轻叩了叩紧闭的抽拉木门。
“屋内可有人在?在下叨扰,想问一处路。”语罢,她端肃了面容,做好了合十双手的准备。
等了片刻,却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顾云篱挑了挑眉,只以为是自己敲错了房门,心里默念了几句“冒犯了”、“阿弥陀佛”、“不知者无罪”的话,就欲后退。
可正在此时,原本紧闭的禅房门却传来“喀拉”的声响,顾云篱一顿,心下疑惑:莫不是碰上偷懒没去听经的和尚了?
下一秒,抽拉的木门被人从内拉开,漆黑的禅房内,缓缓走出来一个人。
顾云篱也总算看清了这禅房里究竟是什么人。
她只觉眉心狠狠一痛,手指倏地冰凉。
她不敢眨眼,飞速扫了一圈来者,确定了自己没有看错。
来人是个女子,一身素净的青白色对襟旋袄,一头长发高高盘起,胡乱插着几支簪子固定着,鬓角还有凌乱的发丝飞了出来,她眉眼弯弯,眉心上方有一处黄豆大小的痦子,莫名给她添了一丝略带邪气的佛相。
只是顾云篱却清楚,这人可不是什么仁慈之辈。
心口突突跳了一下,顾云篱快速反应了过来,脸上露出个吃惊的表情,自然地开口:“玉娘……竟然是你。”
她小心翼翼地后退了一步,认真观察起眼前之人的神色。
此人名叫赵玉竹,人称一句“玉娘”,本不应出现在此,不为别的,仅仅因为她便是林宣礼口中那个早就奔逃到滇州的“敕广司分舵舵主”。
单是售卖禁药一项,便足够让她后半生吃够牢饭,她非但没有逃走,反而还在这万万不该她出现的地方。
眼下江宁一带不知有多少林宣礼的眼线,她就不怕被发现?更何况眼下,金陵城中到处都贴着她的通缉告示……
吞了吞口水,顾云篱勾起个笑来,装作对前几日敕广司发生的事变毫不知情的样子。
她与赵玉竹的交情不深,仅仅是因为赵玉竹稀罕顾方闻的名声,刻意和她多打了几次交道,几次敕令也给折半了价钱,这才叫得上彼此的名字,算得上一个“认识”。
“我当是谁,”赵玉竹眯了眯眼,看不清情绪,倚着门框笑了笑,“原是我们小顾郎中。”
“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顾云篱手心里出了汗,答:“师父先前有东西托付在此,我过来取。”看赵玉竹的模样,似乎对公堂对质之事并不知情,她搪塞了一句,已经琢磨着怎么脱身了。
这可真是自己上赶着给自己找事,这事儿还没完没了了。顾云篱腹诽,暗道一句流年不利,喝水都能塞牙缝了。
“原来是鬼医嘱托,”赵玉竹做出个恍然的表情,话锋却一转,眸中精光一闪,“只是你来取东西,跑来这禅房作甚?”
顾云篱即答:“我在等住持讲经结束,听那小沙弥说禅房不远有竹林,但不识路,想来问问,这便敲到你的房子了。”
“哎哟,”玉娘一顿,转而笑起来,似乎没了戒心,跨出了房门,“那你可找错地方了,我也刚来不久,还没听说过哪有什么竹林呢。”
顾云篱如蒙大赦,努力挤出来了一个失望的表情:“原来如此,想来我和那竹林也没什么缘分了,那……”
话还没说完,那玉娘打量了她周遭一圈,勾唇笑问:“怎么不见你身旁老跟着的那小丫头?”
顾云篱:“天热,她替我去拿伞了,片刻就回来。”话说多的越多,她便越觉得周遭那股危险的气氛越来越浓,不祥的预感犹如游蛇般顺着脊骨窜了上来,她隐隐打了个寒颤,宽袖之下的手轻轻伸进了袖中。
“这样啊。”赵玉竹抿唇笑,缓缓走到了顾云篱身侧的佛龛之前,她双目微合,朝着里面那尊佛像拜了三拜。
她彻底从房屋的阴影中走到了阳光之下,顾云篱也看得更加清晰了:她脸色并不太康健,眼下有浅淡的乌青,嘴唇也有些干裂,待她拜完睁眼,顾云篱又看见了她眼白上错综密布的红血丝。
只敢看一眼,她便迅速收回了目光,心下纳罕: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骗过了林宣礼的搜查,逃到这寺中来,寻常人倒还真的想不出来还有这种地方可以躲避追捕,实在是奇思。
看她的形容,想来这些天也并不好过,那从前一向温吞的面容也沾染了几分格格不入的狼狈,眉宇姿态间,竟然还有几分癫狂之姿。
思及此处,她似乎再次闻到了那股似有若无的异香,而这一次,檀香味被微风吹散,这股味道更加明显了。
顾云篱面色一变,心里浮起了一个隐约大概的猜测。
她正要开口赶紧辞别,就见赵玉竹已经直起了身,再次向她看了过来。
“相遇是缘,小顾,留下来喝盏茶?”
她脸上平静的神色已经消失殆尽,说这话时,甚至有些冰冷,仿佛就是在试探自己。
这山寺的僧人大多避世,且林宣礼的通缉文书恐怕还未下达到临云镇,这镇子上的人都不得知她是被通缉的钦犯。
眼下,若是出言拒绝,倒会显得她心里有鬼,可若是应下她,进了禅房,又不知会面临怎样的凶险。
进,不可;退,亦不可。
真可谓两难。
片刻凝神思索,顾云篱轻轻吸了一口气,张口应:“也好,上次见玉娘,还是去岁时了。”
语罢,她扬起嘴角冲着赵玉竹一笑,姿态适然轻松:“不知玉娘有何好茶来招待我?”
她瞧见赵玉竹神色顿了顿,混沌的眼底翻涌着莫名的情绪,转而,她盯着顾云篱,忽地扑哧一笑。
“我方才想起来,房里的茶叶早就喝完了,恐怕不能招待你了。”
提着的那口气松了下去,顾云篱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可袖子中的预备姿态的手仍不敢放松。
“那可真是……”顾云篱垂下眼角,“太不巧了。”
“是吗?”赵玉竹拂了拂衣摆上沾上的香灰,抬手将飞出去的鬓发别到耳后,“今日你我在这佛寺相遇,我看倒是巧得很。”
她上前几步,抬起手便要抚上顾云篱的肩头,动作间,旋袄袖摆下垂,露出了她半截手腕。
原本应当皓洁无瑕的手腕,却纵横着好几道伤痕,顾云篱屏息,寂静的风声一过,她便听到了赵玉竹几乎毫无章法的呼吸声。
危机便在这一刻爆发——
只听“铮”得一声,一阵刀具摩擦之声在寂静的禅院之中乍起,顾云篱手腕一麻,狠狠蹙眉,刚刚取出的小刃便被身前的人一掌打掉,“乒乓”一声跌落在地。
眼前一道疾风扇过,她运力后退了几步,却抵上了身后的石桌,瞬间无路可退。寒光一闪,赵玉竹已拔出头上的发簪,抵在了她的脖颈间。
这位敕广司舵主之所以能当上舵主,靠得自然不是什么花架子,就连篦发的花钗,都是尖利到可以轻而易举地刺破皮囊的程度。
身形骤然一滞,顾云篱目光下移,心跳得飞快,那尖利的钗刺离自己颈部的动脉不过方寸,只要赵玉竹心狠,下一秒便可要自己性命。
与练家子来比,自己这点当然只算得上三脚猫的功夫了。顾云篱闭了闭眼,有些后悔这些年没和顾方闻多学几招,和这群精善武艺的人一交手,差距便体现了出来。
“你的这点小把戏,真当我看不出来?!”赵玉竹目眦欲裂,眼眶瞪得发红,死死盯着顾云篱,声音也拔高了一个度,“小顾啊小顾,你坏就坏在太聪明了。”
顾云篱额上神经一跳,恍然发觉了:她装作一副不知道分舵大乱的模样恰恰正中赵玉竹的下怀。她能安稳地待在这山寺中度日,必然在江宁有自己人脉和眼线,又怎会不知那日事情的全貌?
自己才是那个在她面前演蹩脚戏的跳梁小丑罢了!
“玉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硬着头皮装了下去,不肯承认。
“先前郑烨递来线报,说鬼医弟子牵扯其中,我还不信,只当是个误会,”赵玉竹狞笑着,手中的钗尖几乎快要抵上顾云篱脖颈的皮肤,“如今看来,倒是事实!顾云篱,我这些年待你不薄,你又为何伙同那林狗贼来算计我!”
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了,顾云篱百口莫辩,可当时的情形,若要自保,则必定要揭穿那几人的谎话,一切都在被迫进行,她又要找谁诉苦去?
再者,是敕广司偷售禁药在先,现今无论什么结局,都是她赵玉竹咎由自取才是!
顾云篱脑子里想了千八百句话来反驳她这一句毫不讲理的诘问,可真对上她的眼,还是惜命地选择继续装傻:“玉娘,你该信我的。”
“滚!”赵玉竹喝了一声,“你下山之后,是不是想报官?叫那林贼的人来抓我!”
又是一口黑锅,顾云篱深感其乏,闭了闭眼:“你我朋友一场,江湖义气,我怎会……”
话未说完,就见赵玉竹摆手,眸子里狠戾毕现:“多说无益,小顾,只怪你今日运气不好,我只能解决了你了!”
她正要蓄力抬手,不远处,却突然传来一阵缓慢细碎的脚步声来,此时的赵玉竹神经敏感得像一根随时可以挣破的鱼线,这一点声音也令她风声鹤唳,她猛地向声源看去,手腕用力,掐着顾云篱的脖子便藏匿到了她身后,手中的钗子依旧不肯放下,存在感十足地抵在顾云篱脖颈边。
顾云篱心跳如擂鼓,额角沁出来细密的汗珠来,盯着不远处的转角,几乎就想要开口让来者快逃了。
下一秒,一阵清脆的铃响过后,一人眼覆白纱,着一身淡青色的对襟长褙百褶裙,缓慢地摸索着墙边出现在两人的视野当中。
林慕禾不知何时,竟然摸索着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