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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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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悯?”

“知悯?

“秦知悯?”

叶云樵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尾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慌张。

他微微倾身靠近,手指在秦知悯的眼前不停地晃动,试图唤回他的注意力。

然而,秦知悯却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叶云樵皱起眉头,迟疑了一瞬,轻轻拉住了秦知悯的手。

可就是这一触碰,他的心猛然一沉——秦知悯的手冷得像冰一样,完全没有一丝温度。

“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叶云樵的脸色顿时变了,他连忙用双手握住秦知悯的手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秦知悯!你到底怎么了?”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更添几分急切,像是一声利刃,刺破了秦知悯周身的静默。

秦知悯的目光终于聚焦了些许,他缓缓抬起眼,看向叶云樵。

眼前,阳光照耀在叶云樵俊秀的脸庞上,他低头专注地握着自己的手,微皱的眉间满是担忧。

这一幕,驱散了他记忆中那些血肉模糊的画面。

鼻尖弥漫的血腥被替代,取而代之的是叶云樵独有的清冽温暖的气息。

阳光穿过薄云,江川的天色一如往常明亮。

这不是宣治十九年,北雊刺骨的寒风。

“没事。”秦知悯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慌乱,语气尽量放轻松,“刚才在想一些事情,走神了。”

天命垂怜。

他还在他的身边。

叶云樵却并不信,他皱着眉,仔细盯着秦知悯的脸,像是在分辨他的情绪。

他的手依旧握着秦知悯的手不放,感受到那一点冰冷逐渐褪去,才稍稍松了口气。

今天的秦知悯真的有些奇怪。

“你真的没事?”叶云樵伸手去探秦知悯的脉象,动作小心又认真。

但脉象平稳,没有任何异样。

秦知悯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你看,都说了,没事。”

叶云樵却没放下心来。

他归结为是自己的医术不精,抿了抿唇:

“回去还是得让医生看看。”

“好。”秦知悯淡笑着点头,顺从地应道,“回去就让……”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远处的一声喊叫打断。

“徐工!徐工!”

叶云樵循声望去,只见前方的考古队员正围在M7墓穴附近,他们俯身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什么。

随着层层泥土被剥落,一枚印章逐渐显露出来。

队员们仔细辨认,确认了印章上的文字后彼此交换了激动的目光。

“有新发现!”

“这里发现了墓主人的印章!”

徐辛树闻言激动得一拍手掌,连忙跟童同他们跑过去:“好!”

叶云樵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他微微偏头,正准备走向墓穴,却突然被人紧紧拉住手腕。

“别过去。”

秦知悯的声音低了下来,刚刚假装的冷静瞬间被打破。

此刻他的语气中多了一丝急切,甚至是……慌乱。

阿樵,不要过去。

不要听见,不要知道真相。

叶云樵向前的脚步一顿,回头望着他,满脸疑惑:

“怎么了?”

然而,下一秒,考古队员的声音已经清晰传来:

“上面刻着‘明景之印’几个字!”

紧接着,另一名队员声音更高了一些,透着喜悦:

“墓主人叫明景!”

这一句话,如惊雷般在叶云樵的脑海中炸开。

他整个人猛地一震,耳边的喧闹声逐渐变得模糊,像是被隔绝在另一重世界之外。

一阵冷风倏忽擦过他的脸庞,那尘封于心底的种种过往瞬间涌现。

“明景……”

他的嘴唇动了动,发出的声音低不可闻。

记忆将他拉回那个遥远的午后——

斜阳暖暖,洒在小院的青石板上,铺上一层浅金色的光。

师娘坐在廊下,手中银针上下飞舞,专注地绣着一幅山水图。

师父则站在院中,手执一卷书,脸上带着些许笑意:

“明,象征光明。意为明亮清楚,深明大义。”

“景,本意是指亮光或日光。”

师父轻轻合上书卷,目光慈爱,语气柔和:

“云樵,为师给你取字‘明景’可好?”

“寓意我们的阿樵啊,春和景明,光明磊落!”

春和景明,万物生辉。

可这光明磊落的一生,却终究埋藏在北雊的风雪之间,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明景之印……”

叶云樵再一次轻声念出,字句间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

蓦地,他转过身,动作带着几分急促和决绝,挣脱了秦知悯试图拉着他的手。

他目光灼灼,径直朝墓穴的方向走去。

“阿樵,不要……”秦知悯再次伸手试图拉住他,声音里夹杂着一丝罕见的慌乱和哀求,“不要过去。”

叶云樵却依旧固执地前行。脚步坚定,每一步都像是奔向某种宿命。

墓穴前方,开掘出来的空间四方分明,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

阳光从上方洒下,穿过蒙尘的空气,映在那枚印章上。

它静静躺在泥土之中,似被时光遗忘,又似乎在等待它真正的主人归来。

叶云樵怔怔地站在那里,目光牢牢锁在印章上。

这是他冠礼时亲手雕刻的印章。

流光一瞬,华表千年。

他的手微微抬起,却最终停在半空中,他没有办法触碰它。

它属于过去,属于历史,而他与它之间隔着不可逾越的时间鸿沟。

“原来……”

他低喃开口,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风从墓穴间轻轻吹过,轻轻撩动他的衣襟。

刚刚听到的言语再次在脑海中浮现——

“我们在墓中发现了很多平民用的陶罐。”

“他死前至少遭受了五十处严重损伤。”

原来如此啊。

他想说的话涌到唇边,却最终咽了回去。

最后,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开口:

“这是我的……坟墓啊。”

秦知悯站在他身后,沉默不语,目光复杂地注视着他。

他很想开口阻止,但最终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叶云樵的视线微微偏移,落在一旁的考古队员身上。

只见他们小心翼翼地拂去一件陶罐上的泥土,随后轻轻揭开盖子。

在那一瞬间,陶罐内盛放的莲藕、玉米、谷子,乃至几枚铜钱,依旧色泽鲜艳,仿若刚刚放入——

“有了大人。北雊城的百姓再也不会饿肚子了。”

“年岁好,收成好。越来越好!”

仓盈庚亿,年岁有息。

眼前的陶罐像活的一样,透过千年注视着叶云樵。

叶云樵最初到北雊城时,满目荒凉,饥寒交迫的百姓蜷缩在破败的屋檐下,眼中透着绝望。

他答应他们不会做一个庸碌无为的知府。

于是,他带着百姓开垦荒田,翻开一块块贫瘠的土地,种下庄稼。

他亲自走入田间,教他们如何灌溉,如何施肥。

一次次试验失败,又一次次重来,直到那些庄稼终于发芽,开花,结穗。

学堂是他亲自建的,只有几张长木桌和几块破旧的石凳,却承载了百姓们所有的希望。

孩子们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眼中闪烁着好奇与渴望。

他教他们写自己的名字、背诵诗书,甚至告诉他们农耕之术、治水之法。

他们认真得仿佛要把每一个字刻进心底。

而百姓们,也尽己所能地表达着对叶云樵的敬意。

他病倒时,有人顶着风雪送来掺着艾草和姜片的药汤。

他巡视时,总有年迈的老妪硬塞给他自家刚刚蒸好的窝窝头。

他们说:

“叶大人,这书里的道理我不懂,可叶大人说的,我信。”

那时的北雊城,尽管地处边陲,却因叶云樵的到来而渐渐欣欣向荣,充满生机。

只是后来,北狄入侵,带来了连绵的战火。

太多的人牺牲在了前线。

他还记得,一位妇人跪在雪地里,双手捧着丈夫生前穿过的一件布满补丁的袍子,泪流满面地问他:

“大人,我不怨。他为国为民而死,死得其所。”

“只是,阴阳相隔,为何他不来梦里看我?”

她的话如锥刺一般刺在叶云樵的心上,而他答不出一个字。

纪嘉章的声音打断了回忆:

“叶哥,你说,这个明景,他会后悔吗?”

叶云樵轻声笑笑,声音低哑:

“不会的。”

他一直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对不起北雊的百姓,没有守护好每一个北雊的百姓。

所以当他死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害怕。

北雊的风很冷,吹得雪花都变得刺骨,可他的心里却很安宁。

北辽铁骑已经覆灭,北雊的百姓得以幸存。

他用自己的生命换来北雊城的生机,他觉得这是桩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他的目光落在陶罐上,熟悉的文字映入眼帘。

上面刻着百姓的名字,他记得这些人:

“张二香。”

你家孩子考中秀才了吗?别看他调皮捣蛋,他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子。

“王大力。”

你的手好些了吗?打铁时小心些,别再跟你爹吵架了,他其实很为你骄傲。

“郑丰。”

你和小桃的婚礼可还顺利?我可答应过她一定要让你对她好。

还有那十六座平民墓,他记得它们属于谁——

夏吉三、吴光成,林茂生、樊启远、段大兴、周平安……

那些,是守城时战死的百姓。

他不后悔万箭穿心而死,只是遗憾没有好好与北雊的百姓们说一声:

“谢谢你们。”

让叶云樵看到了世间最纯粹的感情,看到了人性的温暖,看到了人与人之间可以不计回报的信任与善意。

那些笨拙的刻字,简单的图案,已然是北雊百姓用他们能做到的方式,送给他最温暖的告别。

叶明景怎么会后悔呢?

如果有来生,他还愿意做他们的叶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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